昊文蘭看著本子,突然笑了:“你啊,連買水泥袋都數著用,生怕多拿一個。”
姬永海也笑了:“水泥袋也是公家的,咱不能沾。”
七月初,正是暴雨季。
那天下午,烏雲像墨一樣潑在天上,南三河的水眼看著就漲了起來。
工地上堆著剛運來的二十袋水泥,還有幾根鬆木房梁,要是被雨淋濕,水泥就廢了,房梁也會變形。
姬永海正在鄉裡開會,接到姬永洲的電話,騎著自行車就往家趕。
雨太大,路滑,他摔了兩跤,褲子磨破了,膝蓋滲出血,也顧不上擦。
到家時,姬永洲和姬永洪正用塑料布蓋水泥,可風太大,塑料布被吹得像麵破旗,根本蓋不住。
“搭人牆!”姬永海喊了一聲,脫下褂子,披在水泥袋上。
三兄弟背靠背站在水泥堆前,用身體擋住風雨。
雨像鞭子似的抽在身上,疼得鑽心;風裹著雨往脖子裡灌,冷得像冰。
他們誰都沒說話,就那麼站著,腳陷在泥裡,像三棵紮了根的老槐樹。
不知過了多久,雨小了。鄉親們舉著雨傘、披著蓑衣趕來幫忙,二媽端著薑湯,三叔扛著木板,連平時跟姬家吵過架的鄰居,也扛著鐵鍬來挖排水溝。
昊文蘭站在屋簷下,看著兒子們濕透的背影,眼淚混著雨水往下淌,嘴裡念叨著:“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等把水泥和房梁都護好,三兄弟才發現,姬永洪的手被水泥燒得起了泡,姬永洲的肩膀被房梁壓得青了一大塊,姬永海的舊傷又疼了,直不起腰。
可看著沒被淋濕的材料,三個人都笑了,笑得像三個孩子。
那會兒,村裡開始流傳姬家蓋房的事。
有人說姬永海傻,放著公家的便宜不占。
也有人說,這三兄弟,是真孝順。
有天晚上,昊文蘭翻出個舊圍裙,裡麵裹著張圖紙——是姬永海畫的房屋布局,五間正房朝南,兩間廚房在東頭。
窗戶留得大,能照進太陽,屋簷下還留了排水槽,“再也不會往院裡滴水了”。
她摸著圖紙上兒子的筆跡,突然覺得,這半輩子的苦,都值了。
1984年農曆三月廿三,是上梁的日子。
蘇北有講究,上梁要選吉日,還要掛紅布、扔饅頭。
那天一早,新莊台就擠滿了人,都是來看熱鬨的。
張木匠拿著斧頭,在房梁上敲了三下,喊:“上梁大吉,闔家平安!”
兩個壯漢抬著主梁往上爬,姬永海、姬永洲、姬永洪在下頭扶著,眼睛盯著梁,生怕出一點錯。
梁上掛著紅布,紅布下麵墜著兩個布包,一個裝著五穀雜糧,一個裝著銅錢,都是昊文蘭連夜準備的,說能辟邪。
主梁落穩的那一刻,鞭炮響了,鄉親們歡呼起來。
姬永海從兜裡掏出一把饅頭,往人群裡扔,孩子們搶著撿,笑著鬨著,把新莊台的泥土都踩得鬆快了。
昊文蘭站在新房前,伸出手,摸著牆上的紅磚。
那磚是用細沙和水泥砌的,平平整整,摸上去涼絲絲的,不像老土牆那樣掉渣。
她的手在磚上慢慢滑過,突然就哭了,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終於……終於不用看老天爺臉色了。”
姬忠楜沒哭。他挺直了腰杆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南頭走到北頭,把五間正房、兩間廚房都看了個遍。
廚房的灶台是新砌的,白瓷磚擦得亮;正房的窗戶上裝著玻璃,陽光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光斑。
他走到堂屋,看著屋頂的木梁——是新的鬆木,直挺挺的,再也不會斷了。
“爹,娘,進屋看看吧。”姬永海扶著父親。
姬忠楜點點頭,抬腳往裡走。
他的風濕膝蓋在平地上走得穩了些,踩在水泥地上,沒了老土房的“噗噗”聲,隻有清脆的“咚咚”響。
那天晚上,昊文蘭拉亮了電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