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林彬不光是這麼說的,他更是把這十四個字,像鉚釘一樣,一錘一錘,鉚進了自己生命的每一個縫隙裡。
姬永海後來常看見,林彬那張漆皮剝落的舊辦公桌上,除了圖紙,總堆著厚厚一摞報紙和翻得卷了邊的書。
從《鄉鎮企業管理》《經濟研究》到翻得稀爛的《合同法》,書頁的邊邊角角、字裡行間,都擠滿了他用藍黑墨水或鉛筆寫下的蠅頭小字批注,密密麻麻,像爬滿田埂的蚯蚓。
有次姬永海去縣裡開會回來晚了,半夜路過鄉大院,萬籟俱寂,隻有工業辦公室那扇朝西的窗戶還透出昏黃的光。
他推門進去,隻見林彬佝僂著背,鼻尖幾乎要碰到桌麵,一手按著一本印滿彎彎曲曲洋文的機器說明書,一手吃力地翻著一本磚頭厚的《英漢技術詞典》,嘴裡還念念叨叨地拚著單詞。
聽見動靜,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閃著近乎執拗的光:“姬鄉長?哦,沒睡呢。
這德國進口的攪拌機,參數調不對,出的料總差點意思。
說明書上這幾個詞兒拿不準,怕弄岔了……我再摳摳。”
他的辦法更是層出不窮,透著一種在困境中硬生生劈出生路的悍勇。
有一回,縣安監局突然通知要搞安全生產突擊大檢查,風聲很緊。
姬永海一聽就慌了神,急忙派人下去摸底,結果反饋回來:
鄉辦那幾個小廠,電線像蜘蛛網一樣亂拉亂接,滅火器要麼過期要麼乾脆找不到影兒,操作規程?更是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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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瞅著檢查日期迫在眉睫,姬永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在辦公室團團轉,汗珠子順著鬢角往下淌。
林彬卻顯得異常沉穩,他掐滅了煙,把桌上散亂的圖紙一攏:
“急沒用!走,咱挨個廠子過!”
他領著姬永海和幾個辦事員,一個廠一個廠地鑽。
在機聲隆隆、粉塵彌漫的車間裡,他指著那些裸露纏繞的電線,聲音斬釘截鐵:
“今晚!就今晚!把電工老張頭從被窩裡給我薅起來!
讓他帶人,照著安全規範,給我重新走線!
錢?先賒著,我擔保!出了事我頂著!”
到了堆滿易燃物的倉庫,看著那幾個鏽跡斑斑、壓力表指針歸零的滅火器,他眉頭都沒皺一下:
“小劉,你騎我那輛‘永久’,連夜跑趟縣消防隊!找我那老戰友老王,就說我林彬求他救命,先借二十個能用的滅火器頂上!回頭我打報告補上!”
最後,在一個連牆上操作規程牌子都空空如也的翻砂車間,他直接搬了張凳子站上去,從懷裡掏出一份皺巴巴但字跡清晰的《安全操作規程範本》複印件,拍在牆上:
“你們幾個,識字吧?照著這個樣板,連夜給我抄!往牆上貼!字寫大點,貼顯眼點!應付過檢查再說!規範?咱們一步一步來!”
那一夜,東臨湖幾個小廠的燈火幾乎亮到天明。
林彬像個不知疲倦的老舵工,在各處關鍵節點指揮調度,嘶啞著嗓子吆喝。
姬永海跟著跑前跑後,看著他布滿紅血絲卻異常銳利的眼睛,看著他鎮定自若地拆解一個個看似無解的難題,心頭那股因陌生領域而生的虛浮感,竟奇異地被一種踏實的力量所取代。
一通緊鑼密鼓、近乎兵荒馬亂的忙活下來,幾天後縣裡檢查組真來了,居然真的涉險過關!
檢查組那位一臉嚴肅的組長臨走時,難得地拍了拍姬永海的肩膀:“東臨湖底子薄,但態度不錯,整改動作快。
姬鄉長,你們這位管工業的同誌,很有些土辦法嘛!”
姬永海連忙看向身旁的林彬,林彬隻是謙恭地微微彎了彎腰,臉上依舊是那副洗得發白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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