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後來母親不止一次憂心忡忡地說過,甚至專程踏進馮家那高高的門檻,坐在堂屋的條凳上,對著女兒語重心長:
“蘭丫頭,你莫忘了本!你在姬家的根,是‘手藝人’!是靠十指掙飯吃的!靠山山倒,靠水水流,靠旁人的日子,輕飄飄的像水上的浮萍,一陣風刮過來,就由不得自己漂哪兒去了!”
永蘭姐嘴裡應著“曉得了,媽”,手上卻依舊摩挲著光滑的綢緞料子,心思全在給孩子們裁新衣的花樣上。
她任由孩子們在自家鋪子裡隨意賒賬,糖塊、點心、泥哨子、玻璃彈珠……賬本一天天厚起來,像吸飽了水的海綿。
孩子們有樣學樣,吃饅頭時掉下指甲蓋大的一小塊,眼皮都不抬,直接用腳踢著玩兒,滾到泥地裡也懶得彎腰去拾。
那“河東”的甜,濃稠得化不開,像溫床,也像沼澤,無聲無息地腐蝕著人的筋骨。
她全然忘記了在娘家油燈下熬夜趕製衣服、十個指頭被針紮得麻木的苦日子,也把“常將有日思無日”的古訓拋到了九霄雲外。
仿佛那富足安穩的日子,是天上的雲彩,永遠罩在馮家院子的頭頂。
直到公婆相繼被沉屙擊倒。
抓藥、請先生、求偏方,馮家積攢多年的家底,如同洪澤湖遭遇連月乾旱,眼見著水位急劇退去,露出乾涸龜裂的湖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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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澀的藥味日夜彌漫著小小的院落,像一層驅不散的陰雲。
永蘭姐站在空了大半的米缸前,那粗糙的缸壁觸手冰涼。
她茫然抬頭,望著院牆外洪澤湖方向灰蒙蒙的天空,才猛地驚覺:
這“河東”看似堅實的岸堤,早已被自己骨子裡悄然滋生的惰性,蛀蝕得千瘡百孔,根基搖搖欲墜。
甜夢初醒,腳下已是深淵的邊緣。
公婆一走,馮家頭頂那片遮風擋雨的天,說塌就塌了。
永蘭的日子,像洪澤湖裡一條突遭橫風的小舢板,瞬間被卷進了“河西”洶湧冰冷的漩渦。
風浪之大,急轉直下,連喘息的機會都不給。
為了躲那追魂索命般的計劃生育,拚一個能頂門立戶、傳續香火的男丁。
她和丈夫馮善榮咬碎了牙,把兩個稍大點、能暫時離開父母膝下的女兒,草草送回了姬家老屋。
托付給弟媳昊佳英操持,供她們在鄉裡上學讀書,也算是為娘家分擔了一部分眼前的困厄。
兩個女孩在舅媽嚴格而慈愛的管教下,漸漸褪去了在馮家沾染的驕嬌之氣,像兩株被扶正的小樹,開始挺直腰杆。
她們的成績在班級裡穩居上遊,眼神裡有了專注的光,正朝著健康的方向悄然生長。
而永蘭姐和姐夫馮善榮,則拖著兩個嗷嗷待哺、尚不能離手的小的,一頭紮進了自家那條油漆斑駁的老舊機帆船。
從此,洪澤湖浩渺的煙波和變幻莫測的天光水色,成了他們新的戰場,也成了新的、無法掙脫的囚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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