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雨那張被淚水暈開的大學錄取通知書,像一枚滾燙的火種,在姬家沉鬱的河西歲月裡驟然亮起。
這簇由苦讀點燃的“薪火”,不僅映亮了外祖母姬永蘭枯槁麵容上久違的微光,更仿佛一道穿越時光的閃電,瞬間劈開了家族記憶的河床。
將另一個同樣在泥濘中倔強燃燒的身影,清晰地投射在姬永海的心湖之上——那便是他的二姐,姬永英。
小雨的“勤心燎原”,是知識鋪就的康莊大道;而永英的傳奇,卻是用布滿血泡的雙手,在無路的荊棘叢中生生撕開的一道口子,她的“河東”,浸透了河西泥土的鹹腥與汗水結晶的鹽粒。
洪澤湖的風,裹挾著南三河豐沛的水汽與微腥的泥土氣息,一年年,執著地吹過姬家低矮的土坯房。
這風,吹皺了少女姬永英趴在學堂破舊窗欞外時眼底那近乎貪婪的渴望,也悄然吹硬了她日後在命運泥淖中跋涉的筋骨。
她的生命開篇,如同河灘上那些被反複衝刷、看似柔弱的蘆葦,根須深紮於河西貧瘠的堿土。
每一次向上抽枝、渴望觸摸知識晴空的努力,都浸滿了掙紮的鹹澀與一種近乎悲壯的不屈韌勁。
那渴望,像一枚堅硬的核,被現實的巨石深埋心底,卻在黑暗中積蓄著破土裂石的力量。
記憶深處最清晰的畫麵,總是冬日清晨。
天幕尚未被晨曦完全撕開,灰蒙蒙的寒氣如同濕冷的棉絮,沉甸甸地堵著人的口鼻。
瘦小的姬永英,穿著打滿補丁、早已失去原本顏色的夾襖,懷裡緊緊揣著半塊凍得梆硬的山芋餅,赤著腳,踩在結滿霜花的冰冷田埂上,一路小跑。
她的目的地不是飄著稀薄炊煙的家,而是村東頭那間唯一的小學堂。
她不敢奢望推門而入,隻敢像一隻受驚的雛鳥,蜷縮在糊著舊報紙、早已破損的破窗欞下。
朗朗的讀書聲,帶著一種她無法抗拒的魔力,透過窗欞的縫隙,絲絲縷縷鑽進她的耳朵,更像滾燙的烙鐵,深深印在她的心上。
她凍得通紅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泥地上劃著、寫著那些她隻在窗外“偷”聽來的字——“人”、“口”、“手”、“田”……
寒風毫無憐憫地掀起她枯黃稀疏的頭發,屋簷融化的雪水,冰冷刺骨,一滴,又一滴,精準地鑽進她單薄衣領下的脖頸。
她猛地一哆嗦,牙齒咯咯作響,身體卻像生了根,舍不得挪開半步。
那扇簡陋粗糙的木門,隔開的豈止是空間?
門內是知識與未來的暖陽,門外是她冰冷如鐵的、被“掙工分”、“帶弟妹”、“喂豬食”這些沉重名詞填滿的現實。
“英子!死丫頭片子!野哪去了?
欄裡的豬餓得嗷嗷叫喚,灶膛的草還沒剁!
等著喝西北風啊?”母親焦灼而疲憊的呼喊,帶著被生活重擔壓垮的嘶啞,像一條無形的鞭子,驟然抽碎了這短暫而珍貴的偷聽時光。
她猛地驚醒,慌亂得像隻被獵槍驚起的麻雀,迅速用手掌抹平地上的字跡,仿佛在掩蓋一個羞恥的秘密。
攥緊那半塊凍硬的山芋餅,她深一腳淺淺地往家跑,冰冷的泥漿灌進腳趾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那點可憐的求學渴望,在生存的銅牆鐵壁麵前,一次次被無奈地擱淺、壓彎,直至變形。
終於,在家庭勞力極度匱乏的重壓下,在“女娃讀書有啥用?
早晚是彆人家的人”這種如同千年凍土般頑固的鄉俗偏見裡,剛勉強念完初中,那點微弱的希望之火徹底被掐滅了。
她默默無言,像舉行一個沉默的葬禮,將幾本磨毛了邊角、浸染了無數渴望目光的課本,用一塊洗得發白、早已褪色的藍印花布,仔細地、一層層地包裹好,仿佛包裹著自己尚未成型便已夭折的翅膀,塞進了牆角落滿灰塵、散發著黴味的舊木箱最底層。
轉身,她拿起那把幾乎比她還高的鋤頭,木柄粗糙冰涼,義無反顧地走進了毒日頭下泛著白光的水田。
渾濁的泥水瞬間沒過小腿,冰冷刺骨,狡猾的螞蟥悄無聲息地吸附上來,貪婪地吮吸著少女的鮮血。
她咬著下唇,唇瓣上留下深深的齒痕,用沾滿泥巴的手狠狠拍掉這些貪婪的吸血鬼,那狠勁,仿佛拍掉的是心頭那點不甘的、還在隱隱作痛的酸楚。
汗水混著無聲滾落的淚水,流進嘴角,鹹澀得發苦,那是命運饋贈給河西兒女最初的滋味。
她學會了像飽經滄桑的大人一樣沉默地勞作,手上的嫩皮很快磨破、出血,再結痂,最終凝結成一層層厚厚的、黃褐色的繭子,硬得能硌破豆腐。
隻有在夜深人靜,聽著弟妹熟睡的鼾聲,她才敢對著黑漆漆、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屋頂,無聲地、反複地咀嚼那被生生掐斷的讀書夢。
那渴望並未死去,它蟄伏著,在心底最深處,滋養出一種日後讓所有人瞠目的驚人韌性與不屈不撓的“不甘”。
當同齡的姑娘們開始被媒婆頻繁踏破門檻,空氣中飄蕩著關於婆家彩禮、未來“安穩”生活的竊竊私語時,姬永英卻成了河西岸畔一個格格不入的“異數”。
她出落得健壯利落,身板挺直,乾活是一把頂倆的好手,性情也潑辣爽利,本是鄉鄰眼中“好姑娘”的典範。
村主任家的兒子,是村裡鳳毛麟角的高中生,在公社小學當民辦教師,戴著眼鏡,斯文白淨,在泥腿子堆裡鶴立雞群,前途仿佛鍍著一層金光。
媒人提著油紙包裹的喜糖上門,臉上堆著矜持又難掩優越的笑意,話裡話外透著施舍般的味道:
“英子媽,您老可是有福氣喲!這親事要是成了,英子嫁過去,那就是吃公家糧的命!
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冬有棉夏有單,坐屋裡撥拉算盤珠子就成!
你們姬家也跟著沾光哩!這可是跳出河西爛泥塘的登天梯!”糧管所所長的兒子,更是金光閃閃的存在——全民戶口,捧鐵飯碗的國家正式職工!
這在當時的南三河鄉下,簡直是鯉魚躍龍門的天梯,是河西人仰望的“河東”雲端。
小夥子也相中了姬永英的勤快能乾和那股子與眾不同的精神頭,托了體麵人主動表達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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