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永美正眉飛色舞地跟母親說著女兒田念的事：
“媽，你是沒看見！念丫頭這次期中考試的成績單。
老師都誇呢！語文九十九，數學九十八！全班第一！
老師說，照這麼下去，考上縣一中，板上釘釘！”
她興奮地比劃著，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驕傲。
母親聽著，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抓著女兒的手腕，渾濁的眼睛裡瞬間湧上了淚花，聲音帶著激動的哽咽：
.“好！好啊！我的念丫頭！出息！真出息了！咱老姬家……咱河西這窮窩窩裡，也能飛出金鳳凰，也能出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了！也是她姓田所祖墳冒青煙了啊！”老人家用粗糙的手背，不停地抹著溢出眼角的淚水。
蹲在灶膛口的田慧明，臉上映著跳動的火光，也適時地插話進來，聲音裡帶著對嶽母的感激和對女兒的期許：“媽，這都是托您老人家的福！念丫頭小時候，您不就總抱著她，指著咱們村口那條通往外頭的土路說：‘念書！好好念書！念書才能走出這河西，才能有出息！’您這話，她可都記在心裡頭呢！功勞是外奶奶您的！”
夕陽西下，將西天染成了瑰麗的橘紅色，也給老屋斑駁的土牆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該回縣城了。姬永海推著自行車走到院門口。暮色四合，田慧明正幫父親把白天曬得乾透的豆角裝進麻袋裡，兩人配合默契。姬永美則拿著一塊厚實的舊毛巾，仔細地給母親拍打著身上的灰塵，又把她那條洗得發白、邊角有些磨損的藍布圍巾拿出來，仔仔細細、一圈圈地係在母親脖子上，掖好衣領，動作輕柔而熟練。
看著這暮色中溫馨的一幕，姬永海忽然想起了什麼，連忙從自行車後架上的公文包裡，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個長長的紙卷。
“對了，”他把紙卷遞給走過來的田慧明，“差點忘了。我帶了副對子回來，過年時貼大門上吧。”
田慧明在衣服上擦了擦沾著泥灰的手，才鄭重地接過來，和姬永美一起，慢慢展開那紅豔豔的春聯紙。墨跡飽滿，筆力遒勁，是姬永海親筆所書。
上聯：門栓長短皆應手
下聯：籬邊灶畔亦揚鞭
田慧明一個字一個字地低聲念著，先是疑惑，隨即眼神越來越亮，仿佛被墨字裡的光芒點燃了。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裡充滿了驚喜和豁然開朗的意味：“好！這聯寫得真好！說的可不就是咱現在過的這日子嘛！長短不一的木棍都能當好門栓，籬笆邊、鍋灶旁，一樣能甩開膀子乾出響動來！”
姬永美也湊近了，伸手輕輕撫摸著那光滑的紙邊，臉上綻開燦爛的笑容，帶著一種揚眉吐氣的爽朗：“可不咋的！這聯兒，聽著就提氣！可比當年村裡那些嚼舌根子說咱‘栓門嫌長抵門短’的那些喪氣話，中聽一萬倍！哥，你這字，寫得也精神！”
姬永海笑著擺擺手，沒再多說，推起自行車，邁出院門。他剛走出幾步，身後就傳來了“梆、梆、梆”釘釘子的聲音，沉穩有力，那是田慧明在把梯子搬到大門邊，準備把春聯先固定起來比劃位置。緊接著，姬永美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又響了起來，在傍晚寧靜的空氣裡格外清晰：“慧明！歪了歪了！左邊再高點……不對，再往下一點！哎呀笨死你算了，往左！再往左一點！對！就這兒！釘！”
晚風從廣闊的田野吹來，帶著南三河特有的水汽和遠處稻田收割後殘留的、乾燥而好聞的禾稈清香。這風掠過姬永海的臉頰，帶著深秋的微涼，卻也吹散了他心中最後一絲因職業和地點差異而產生的、若有若無的優越感。他停下腳步，扶著車把，深深地吸了一口這熟悉的、帶著泥土和成熟莊稼氣息的空氣，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釋然湧上心頭。
原來，這河西的日子，未必就比那河東的差。
有的人，注定要像雄鷹，振翅高飛，去搏擊長空，丈量更遼闊的世界，在時代的大潮中濺起耀眼的浪花。他們的步伐迅疾如風，身影出現在霓虹閃爍的都市和風口浪尖的潮頭。而有的人，則像老樹，穩穩地把根紮在生養自己的泥土深處，用沉默的守護，維係著家園的寧靜與生機。他們日複一日，在籬笆邊修修剪剪，在灶台旁煙熏火燎，在田埂上默默耕耘。他們的身影，是村莊不變的輪廓，是遊子心中最深的底色。就像那門栓與籬笆，一個看似粗笨，卻牢牢護著家的裡子，關起門來就是一方遮風擋雨的小天地；一個看似稀疏簡陋，卻無聲地抵禦著外來的窺探與風雨，劃定了家園的邊界。少了誰，這家，都不再完整，失了魂魄。
就在這時，遠處通往鎮子的土路上，一個小小的身影正蹦蹦跳跳地朝這邊跑來。那是田念，放學回來了。她背著鼓鼓囊囊的藍布書包，兩根長長的辮子隨著她的跳躍在腦後甩動。最醒目的是她書包帶子上係著的那條長長的紅綢帶，在越來越深的暮色和晚風中，像一麵小小的、充滿活力的旗幟，獵獵飛揚，紅得耀眼，紅得充滿希望。
姬永海不由得再次停下腳步，駐足凝望。他看著那抹跳躍的、充滿生機的紅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最終輕盈地融入了老屋上方那嫋嫋升起的、溫柔而堅韌的炊煙之中。那炊煙與暮靄交織，與那抹鮮亮的紅融彙，構成一幅永恒而溫暖的畫麵。
就在這一刹那，一道閃電般澄澈的領悟，照亮了姬永海的心田：所謂河東河西，從來就不是涇渭分明、一成不變的岸。河東的富庶繁華，河西的質樸寧靜，不過是命運長河奔流中，不同的河段呈現的不同風景。
隻要心裡的那股勁兒沒泄——那渴望好好生活、守護所愛的韌勁兒還在，那麼，即便守在看似貧瘠的“河西”，深深地紮下根去，也能從這深厚的土壤裡，汲取到向上的力量，伸展出堅韌的藤蔓，向著陽光，攀援出屬於自己的高度，結出飽滿的果實。
而哪怕走得再遠，飛得再高，也不要忘了回頭看看，看看身後那條歸家的路。路的儘頭，那扇簡樸的木門，總為你虛掩著；門後，永遠有等你歸來的人影，有為你燃著的灶火，有那一聲帶著泥土氣息的、最溫暖的呼喚。這門，這火，這人，才是生命河流最終要彙入的、永恒的港灣。無論河東河西，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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