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漸漸喑啞,像秋後耗儘氣力的螞蚱,再也蹦躂不動了。
三集人開始用新的目光重新丈量這位年輕書記:他不唱高調,從沒見他拍著胸脯許下什麼海市蜃樓般的諾言,隻看見他腳上那雙沾滿不同田塊泥巴的解放鞋,褲管上總帶著不同季節的露水、霜花和草籽。
他沉默地用腳步丈量著這片土地,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黃牛,在三集乾涸板結的土壤裡,硬生生用實打實的行動,掘開了一道清冽的活泉。
第一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暴虐,凜冽的霜凍把田野封得如同鐵板,腳踩上去“梆硬”作響,能硌得人腳心發疼。
姬永海裹著那件半舊的軍大衣,領口磨得發亮,還沾著些許不易察覺的泥點,踩著凍得堅硬的田埂,“咯吱咯吱”地硬是跑遍了全鄉十八個村莊。
他單薄卻挺直的身影,在空曠蕭瑟的田野上迎著刀子般的北風移動,留下一串深淺不一的足跡,如同在大地上刻下的承諾。
在桑莊村光禿禿的打穀場上,他召集了全村的村民。
刺骨的西北風卷著沙粒和草屑,抽打著人們皴裂的臉頰,凍得人鼻尖通紅、手腳發麻。
姬永海站上一個倒扣的破籮筐,筐沿硌得他腳底發疼,卻依舊穩穩當當。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斷斷續續,卻異常清晰地砸進每個人心裡:
“老少爺們!天寒地凍,不是縮脖子躲暖炕的時候!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水利,就是咱莊稼人的命根子!往年修河工為啥怨聲載道?出力不討好,乾多乾少一個樣!今年咱們改個章程——新體製興修水利!誰受益,誰出工!哪家的田靠哪段溝渠,白紙黑字畫得清清楚楚,按受益麵積攤工,多勞多得,早乾早受益!咱就圖一個公平!”
話音落下,人群裡一片死寂,隻有風聲嗚咽著掠過打穀場。
村民們渾濁的眼睛彼此對視,臉上滿是疑慮——“這話靠譜不?”
“彆又是哄著咱乾活的噱頭!”
可漸漸地,那被寒冬和失望凍結的眼神裡,竟一點點燃起了微弱卻真實的光亮,如同凍土下掙紮著拱出的草芽。
有個老漢忍不住喊了一嗓子:“姬書記,你這話當真?真能做到公平?”
姬永海用力點頭,聲音擲地有聲:“我姬永海在這裡立誓,要是有半點不公,你們隻管往我辦公室扔磚頭!”
春風終於艱難地撕開了冰封的河麵,三集鄉的土地漸漸蘇醒,姬永海力推的“繭絲綢收購一條龍”改革,也如春蠶吐絲般結出了實果。
從蠶農門前的桑園,到絲廠轟鳴的繅絲車間,再到外地的收購商,所有曾經淤塞的環節都被強力打通:鄉裡成立專門的收購點,統一價格、統一標準,杜絕壓級壓價;
絲廠改進設備,提高生產效率,保證及時結算;
甚至聯係外地客商,簽訂長期供貨合同,讓蠶農的蠶繭不愁賣。
消息不脛而走,市裡直接把“農村產業發展現場會”開在了三集鄉。
當市縣領導和外鄉代表們站在熱氣騰騰、水霧彌漫的繅絲車間裡,看著雪白晶瑩的生絲如瀑布般從女工靈巧的手中流淌出來,聽著蠶農代表王老漢用濃重的江淮鄉音,激動得有些結巴地講述著增收的喜悅:
“往年賣蠶繭,總得看收購商的臉色,壓價壓得厲害,一年忙到頭也賺不了幾個錢!今年不一樣了,鄉裡統一收,價格透明,結算也快,俺家這一季就多賺了兩千多塊!這都得謝謝姬書記!”
姬永海靜靜站在人群後麵,臉上沒有太多波瀾,隻是眼底深處,那根緊繃了數月的弦,終於不易察覺地鬆弛了一絲。
而冬天那場“誰受益誰出工”的水利大會戰,也成了全鄉乾群拍手稱快、引以為傲的盛事。
往年拖遝敷衍、死氣沉沉的河工現場,如今紅旗獵獵,號子震天,鐵鍬與凍土碰撞的鏗鏘之聲,彙成一首雄渾的勞動交響。
村民們知道乾得多、乾得好能早受益,個個乾勁十足,連六七十歲的老漢都扛著小鐵鍬上了工地。
縣委縣政府的通報表揚文件送到他桌上時,墨跡簇新,散發著油墨特有的、微澀卻振奮人心的氣息。
年終考核的紅榜,如同報春的喜帖,端端正正貼在鄉政府那麵被歲月侵蝕得斑駁陸離的磚牆上。
“三集鄉”三個字,從去年那刺眼的倒數第一位置,赫然向前躍升了三名!
按縣裡政策,晉級三名視同前三甲!
那張蓋著鮮紅大印的通報,像一團熾熱的火種,瞬間點燃了三集沉寂已久的土地和人心。
年終總結大會那天,姬永海穩步走上主席台,台下爆發的掌聲如同南三河陡然漲起的春潮,洶湧澎湃,一浪高過一浪,久久不息。
這回,不是在堰南時姬永瑜帶著他,而是他帶著年輕而目光熱切的鎮長,一步一步,踏踏實實地邁上那幾級並不高、卻象征著責任與擔當的台階。
這是他第五次坐在這方主席台上。
回望窗外,是三集廣袤無垠的田野,冬麥苗在殘雪覆蓋下,正以驚人的生命力,頑強地透出濕潤而鮮活的綠意,那是凍土之下無聲奔湧的春潮!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第二年,三集鄉如同解凍後鼓滿勁風的帆船,發展勢頭銳不可當,直接衝進了全縣第三的序列!
姬永海第六次穩坐主席台。
這一次,他懷裡緊貼胸口揣著的,是那份在無數個深夜反複推敲、墨跡猶新的“企業產權製度改革”方案,薄薄的幾頁紙,卻仿佛承載著三集未來的千鈞重量。
開春那天,鄉辦繅絲廠公開拍賣。
小小的鄉禮堂被擠得水泄不通,連窗戶上都扒著人,空氣裡混雜著汗味、劣質煙草的嗆人氣息,以及一種令人喉頭發緊的緊張與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