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訪記錄裡的一樁樁、一件件,像塊塊冰冷的青石,沉甸甸地壓在姬永洲的心上。
鎮紀委辦公室的煤油燈火苗忽明忽暗,映著他布滿血絲卻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連眼白裡的紅絲都透著股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拗。
窗外的北風嗚嗚咽咽,穿過窗欞的縫隙鑽進來,像是在訴說著鄉親們藏在心底的委屈。
他握筆的手青筋暴起,指節泛白,筆尖在粗糙的稿紙上劃過深深的痕跡,如同刻刀在青石上雕琢般用力。
最終凝練出的“十條廉政禁令”,每一條都淬著不容變通的鋒芒——“村乾部婚喪嫁娶一律不得宴請管理服務對象,違者嚴肅處理”;“企業慰問品無論價值高低,須登記造冊統一上交處置,嚴禁私分挪用”;“公務接待用餐標準不得突破每人每餐十元,嚴禁飲酒、鋪張浪費”……細則嚴得沒有一絲餘地,連一支煙、一包糖的模糊地帶都被徹底堵死,活脫脫給歪風邪氣築起了一道鐵籬笆。
黨委會上,李書記捏著這份還帶著油墨氣息的細則,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紙邊,沉默了足有一袋煙的功夫。
滿屋子的委員們屏息凝神,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連窗縫裡鑽進來的風都停下了腳步。
有人眉頭緊鎖,有人眼神閃爍,還有人悄悄交換著神色,藏在眼角眉梢的不滿幾乎要溢出來——這規矩也太死了,往後辦事哪還方便?
最終,李書記猛地抬起眼,目光掃過神情各異的委員們,最後穩穩落在姬永洲沉靜的臉上。
那眼神複雜得很,有審視,有掂量,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最終都化作了破釜沉舟的決斷。
他“啪”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搪瓷茶杯蓋嗡嗡作響:“好!就按永洲同誌這個方案辦!從我開始,誰也彆想搞特殊!這把尺子,量歪風,立規矩,就從今天,從我們黨委班子,先量起!”
五年光陰仿佛被爐火的暖意穿透,烘烤著姬永海此刻的胸口。
他正對著窗外的白楊樹出神,桌上的電話“叮鈴鈴”驟然響起,將他從回憶的深潭中拽了出來。
“姬縣長,”秘書的聲音清晰傳來,“柘塘鎮的調研行程,定在下午兩點出發,車子已經在樓下等著了。”
“知道了。”姬永海沉聲應道,起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藏青色呢料外套。
轎車駛出縣城,道路兩旁的白楊樹急速向後掠去,挺拔的枝乾在深秋的晴空下勾勒出疏朗的線條,如同歲月本身,沉默而迅疾地流逝。
車窗外,田埂上的麥苗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芽尖,帶著江淮大地特有的泥土氣息,順著車窗縫隙鑽進來,讓人心裡踏實得很。
柘塘鎮政府的水泥院子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乾淨而空曠,牆角的幾株臘梅已經冒出了花苞,透著股清冽的香氣。
李書記早已站在辦公樓台階前等候,遠遠看見車子駛入,便邁著大步笑著迎了上來,雙手緊緊握住姬永海的手,力道十足:
“永海縣長來得正是時候!正好,也親眼瞧瞧永洲同誌給我們柘塘立的規矩,帶來的新氣象!”
他語調爽朗,眼角深刻的皺紋裡卻沉澱著一種經過淬煉的坦誠,不再是當年那個抹不開情麵的老好人。
姬永海連忙擺手“我是來聽聽農業農村方麵的事,涉及紀委、信訪、這攤子我可管不著呦!雖然在你柘塘都是永洲一個人負責。但於公這一塊我卻管不著喲!”
辦公樓入口旁的牆壁前,新設的玻璃櫥窗在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光。
幾個穿著厚實棉襖的村民正圍在那裡,粗糙的手指指點著櫥窗內張貼的紙張,議論聲嗡嗡地傳過來,帶著抑製不住的興奮:
“乖乖隆地咚!你們瞧瞧這個月的招待費!比上個月砍掉一半還不止哩!以前鎮乾部動不動就下館子,吃得油光滿麵,咱看著都心疼公家的錢,那可都是納稅人的血汗錢啊!”
“你再看這條,李書記陪縣裡考察團吃飯,就吃的工作餐——盒飯,二十塊整!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連菜單都列著呢!嘖嘖,李書記都吃盒飯了,哪個還敢鋪張?”
“老張,你快看看這條!”一個跛腳的老漢踮著腳,指甲縫裡嵌著洗不淨的泥土,指著櫥窗最下方一行小字,“‘劉家窪村村民劉福貴,退回多收水費三元整,經辦人:王德發。’嘿!這王德發不就是以前那個‘王扒皮’嗎?以前收水費,他總要多摳幾毛錢揣自己兜裡買煙,現在規矩立了,他也得乖乖把錢吐出來!”
:“可不是嘛!真金不怕火煉,這賬本曬在日頭底下,咱老百姓心裡也跟著亮堂!永洲書記這把尺子,硬是要得!往後辦事,再也不用怕被人暗地坑一把了!”
姬永海順著村民的議論聲走近,櫥窗內張貼的正是柘塘的“廉政公開賬單”。
表格設計簡潔卻極儘詳實:時間、事由、金額、經手人、審核人……每一筆支出都纖毫畢現,連買辦公用品的幾塊錢都記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