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村長陸解放家的煤油燈,還亮著。
燈芯撚到了最小,豆大一點的光,映著他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忽明忽暗。
他一口接一口地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星子,映紅了他布滿血絲的眼睛。
屋子裡,煙霧繚繞,嗆得人嗓子發緊。
他婆娘在裡屋咳嗽了兩聲,嘟囔了一句:“大半夜不睡覺,抽死你個老東西。”
陸解放沒吭聲,隻是把煙袋鍋在鞋底上磕了磕,又重新裝上一鍋。
愁。
心口像是壓了一塊磨盤,喘不過氣。
畝產翻一番。
劉副主任那張薄嘴唇裡吐出來的六個字,像六把刀子,插在他的心窩子上。
這靠山屯是什麼地?
山溝溝裡的石頭地,巴掌大一塊,土層薄得蓋不住腳麵。
祖祖輩輩,能從這地裡刨出點糧食,不餓死人,就得燒高香了。
翻一番?
拿什麼翻?拿人命去填嗎?
陸解放越想,心裡越是堵得慌。
他想不通,陸峰那小子,怎麼就那麼輕易答應了。
還說什麼堅決擁護,響應號召。
那不是把全村人往火坑裡推嗎?
“吱呀”一聲。
門被推開了。
一股初春的寒氣卷了進來,吹散了滿屋的煙氣。
陸峰走了進來。
他身上帶著夜露的涼意,眼神卻很亮,像黑夜裡的星星。
“村長,還沒睡?”
陸解放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嗯”了一聲。
“睡不著。”
他把煙杆子往桌上一頓,發出沉悶的響聲。
“你小子,倒是睡得著。嘴皮子一碰,全村人就得跟著你掉層皮。”
陸峰沒在意他的火氣。
他自己拉了條板凳,坐下。
他看著桌上那點微弱的燈火,沒有直接說什麼大道理。
他問:“村長,你覺得這地,最怕什麼?”
陸解放愣了一下,沒明白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怕的多了去了。怕旱,怕澇,怕蟲,最怕的,是倒春寒。”
這都是老莊稼人刻在骨子裡的經驗。
開春看著回暖了,種子剛下地,一場雪,一陣霜,一年的收成就全完了。
“要是,能讓地不怕這倒春寒呢?”陸峰又問。
陸解放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被煙嗆得猛咳起來。
“你說啥?讓地不怕倒春寒?你當你是山神爺啊,還能管得了老天爺?”
“管不了老天爺。”
陸峰搖了搖頭,語氣平靜。
“但,可以給莊稼蓋個房子。”
“啥?蓋房子?”陸解放的腦子,徹底跟不上了。
“一個暖和的,能存住太陽光熱氣的房子。”
陸峰伸出手指,在桌麵的灰塵上,畫了一個簡單的拱形。
“用竹子和木頭搭起架子,外麵蒙上一層能透光,又不透風的東西。太陽一曬,裡麵的熱氣就跑不出去。外頭冰天雪地,裡頭溫暖如春。種子種在裡麵,提前發芽,提前長。等外頭天徹底暖和了,再把秧苗移出去。這樣,不就躲開了倒春寒?”
陸解放瞪大了眼睛,嘴巴半張著,手裡的煙杆子都忘了往嘴裡送。
他聽不懂那些什麼熱氣,什麼透光。
但他聽懂了。
陸峰,要給莊稼蓋一個暖房。
這個想法,太荒唐了。
太匪夷所思了。
他活了五十多年,種了一輩子地,從沒聽過這種事。
可是,當他對上陸峰那雙眼睛時。
那雙眼睛裡,沒有一絲一毫的玩笑。
隻有一種讓人不得不信服的認真和篤定。
他想起了那頭被一槍斃命的黑太歲。
想起了狼窩裡,陸峰那如同鬼神般的身影。
想起了全村人鍋裡翻滾的肉湯。
這個年輕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他的認知。
但每一件事,最後都成了。
陸解放的心,狂跳起來。
他看著桌上那個簡陋的圖形,像是看著一個能救活全村人的神跡。
他猛地一拍大腿。
“乾!”
一個字,把前半夜所有的愁苦,都拍散了。
第二天。
陸峰沒去生產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