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的香港,像是一個塗脂抹粉的半老徐娘,一邊是維多利亞港畔的英式優雅,另一邊則是九龍半島的市井狼藉。
天光大亮。
陸峰和黃秉坤沿著新界的公路走了兩個小時,終於搭上了一輛運送蔬菜的貨車,混進了九龍城區。
黃秉坤已經餓得兩眼發綠了。
他在內地雖然也受了不少罪,但畢竟是做老板的,哪受過這種體能透支的苦。
現在的他,全靠陸峰攙扶著才能邁開腿。
“陸……陸兄弟,咱們把金條換了吧……我這肚子實在頂不住了。”黃秉坤看著路邊的小吃攤,喉結上下滾動,那股子雲吞麵的香氣簡直是在要他的命。
“不能換。”陸峰按住了他腰間的暗袋,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四周,“這時候拿金條出來,不是買飯,是買命。咱們沒身份,進了金鋪就是被人宰的肥羊,甚至可能直接報警。”
陸峰的判斷很冷靜。
這裡是亂世,兩個滿身泥汙、操著外地口音的偷渡客,手裡拿著黃金,那就是小孩抱金過鬨市。
即便自己身手了得,也沒必要招惹麻煩。
“忍著點。找到你表哥,什麼都有了。”
按照那封信上的地址:九龍城寨,東頭村道,大井街34號,四樓d座。
當兩人站在九龍城寨的入口時,黃秉坤愣住了。
他想象中的“商業帝國”,應該是高樓大廈,或者是海邊的洋房。
但眼前矗立著的,是一座巨大的、畸形的怪物。
無數棟灰黑色的樓房像積木一樣毫無章法地堆疊在一起,沒有地基,沒有規劃。
密密麻麻的窗戶像蜂巢的孔洞,生鏽的鐵籠陽台突兀地伸出來。
頭頂上,各式各樣的電線像蜘蛛網一樣糾纏在一起,遮天蔽日。
“轟隆——!!!”
巨大的轟鳴聲突然從頭頂炸響,震得人耳膜生疼。
一架龐大的客機擦著城寨的樓頂呼嘯而過,仿佛下一秒就要撞進樓裡。
“這……這是哪?”黃秉坤嚇得縮了縮脖子。
“這就是你要找的九龍城寨。”陸峰看著眼前這座散發著陰溝味和鴉片味的“黑暗之城”。
“三不管地帶。沒警察,沒法律,也是咱們這種黑戶唯一的安身所。”
兩人走進了城寨內部。
一進去,天就黑了。
裡麵的巷道窄得兩個人並排走都費勁。
頭頂看不見天空,隻有不斷滴落的臟水和交錯的水管。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合著腐爛食物、燒臘味、大煙味和下水道臭氣的複雜味道。
路邊貼滿了各色廣告:【無痛拔牙】、【跌打正骨】、【梅毒花柳】、【祖傳秘方】。
昏暗的燈光下,有紋著身的大漢在打麻將,有濃妝豔抹的女人倚著門框抽煙,還有骨瘦如柴的癮君子縮在牆角瑟瑟發抖。
“34號……34號……”黃秉坤強忍著那股不適感,在迷宮一樣的巷子裡尋找著門牌。
終於,在一個賣魚蛋的攤位後麵,他們找到了那個漆黑的樓道口。
爬上四樓,樓道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腳下黏糊糊的不知道踩到了什麼。
“咚咚咚。”
黃秉坤敲響了一扇貼著倒“福”字的破木門。
“誰啊?撲你老母,大早上的敲魂啊?”
門裡傳來一句不耐煩的粵語罵聲,緊接著是一陣拖鞋踢踏的聲音。
門開了。
一個光著膀子、穿著大褲衩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三十多歲,頭發亂得像雞窩,嘴裡叼著根牙簽,左邊肩膀上紋著半條過肩龍,不過那龍眼沒點睛,看著有點滑稽。
男人睡眼惺忪地打量著門口兩個“叫花子”,眉頭皺成了川字:“要飯去樓下,這裡沒……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了黃秉坤那張滿是泥垢的臉上,愣了一下,試探著用普通話問道:“秉坤?”
黃秉坤看著眼前這個住在鴿子籠裡、一臉頹廢的男人,怎麼也沒法和信裡那個“叱吒風雲的航運大亨”聯係起來。
“表……表哥?”黃秉坤的聲音都在抖,“你是……周興?”
周興眼裡的尷尬一閃而逝,隨即立刻換上了一副誇張的熱情,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真是秉坤!我就說今早喜鵲怎麼叫個不停!快進快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