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中,長明燈的火苗,輕輕地跳動了一下。
那一句“當整個牧場都要被焚燒時,裡麵的牛羊,能逃到哪裡去”,像一根無形的絞索,套在吳玄的脖子上,並緩緩收緊。
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類似漏風的聲音,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眼前這個少女蒼白的臉龐,與那雙平靜得可怕的眼眸,在他眼中扭曲、變形,最後化作一幅末日降臨的恐怖畫卷。
畫卷裡,天空是燃燒的血色,大地龜裂,青玄宗的山門在烈焰中化為焦炭,那些他看著長大的弟子們,無論平日裡是頑劣還是勤奮,都在火海中哀嚎,最終變成一縷青煙。
他這一生,都在為了一個卑微的夢想而活。
他接手青玄宗時,宗門已是風雨飄搖,老掌門臨終前,拉著他的手,隻說了一句:“守住,彆讓祖宗的基業,斷在我們手上。”
為了這句話,他省吃儉用,把每一塊靈石都掰成兩半花;為了這句話,他厚著臉皮去求那些大宗門,隻為給弟子們換來一兩個參加招募大會的名額;為了這句話,他夜夜對著宗門稀薄的靈脈發愁,愁得頭發都白了大半。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最大的敵人,是貧窮,是沒落。
直到淩雲溪出現,他才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振興宗門的曙光。他甚至開始幻想,有朝一日,青玄宗也能成為二流,甚至一流宗門,弟子們走出去,都能挺直腰杆。
可現在,淩雲溪告訴他,他錯了。
錯得離譜。
他不是在守護一座行將傾頹的祖宅,他隻是在一個即將被付之一炬的巨大羊圈裡,辛辛苦苦地……給羊羔們添點草料。
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所有的夢想,在這一刻,都變成了一個無比荒誕、無比可悲的笑話。
“噗通。”
吳玄從石椅上滑了下來,癱坐在冰冷的地麵上。他整個人仿佛被抽走了骨頭,眼神渙散,口中喃喃自語:“牧場……牲畜……燒了……全燒了……”
他忽然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淩雲溪,聲音裡透著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怨毒與絕望:“為什麼……為什麼要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自己一個人走?你走了,他們就不會找到青玄宗!你就讓我,讓我們,安安穩穩地,做個糊塗鬼不好嗎?!”
他像一個溺水者,在沉沒的最後一刻,抓住了一根稻草,卻發現那根稻草,就是把他拖下水的那塊石頭。
淩雲溪靜靜地看著他。
看著他從震驚,到恐懼,再到此刻的崩潰與遷怒。
她沒有動怒,甚至連眼神都沒有一絲波動。她隻是覺得,長明燈的火光,有些刺眼。
在前世,她也曾見過無數神隻,在麵對無法抗衡的絕境時,露出比吳玄此刻更加醜陋百倍的嘴臉。他們會跪地求饒,會出賣同伴,會為了苟活,拋棄一切尊嚴與榮耀。
與之相比,吳玄此刻的失態,倒顯得有幾分……真實。
“掌門。”
淩雲溪開口,聲音不大,卻像一盆冰水,兜頭澆在吳玄的天靈蓋上。
“我若走了,天道宗最多是多費些手腳來找我。但他們已經知道了青玄宗,知道了你我之間的關係。你覺得,他們會放過一個可能藏著我線索的‘羊圈’嗎?”
她向前走了一步,居高臨下地看著癱坐在地的吳玄。
“他們不會。他們會把這裡翻個底朝天,會用最殘忍的手段,拷問每一個弟子,從他們神魂中榨取關於我的一絲一毫的信息。到那時,青玄宗的下場,比被一把火燒了,還要淒慘萬倍。”
吳玄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想到了那些畫麵,牙齒都在打戰。
“所以,我回來,不是為了連累宗門。”淩雲溪的聲音,冷得像她此刻身受的傷,“而是因為,從他們盯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和青玄宗,就已經被捆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她頓了頓,語氣裡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譏誚。
“不,說錯了。沒有一榮俱榮,隻有一損俱損。”
吳玄的呼吸一滯,他緩緩抬起頭,那雙渾濁的眼睛裡,終於重新聚焦,映出了少女清冷的麵容。
是啊,他怎麼忘了。
淩雲溪是什麼樣的人?
她是在宗門招募大會上,拒絕所有一流宗門,選擇了破敗的青玄宗的人。
她是在宗門大比上,以一己之力,為整個宗門贏回尊嚴的人。
她是在天道宗第一次來犯時,以金丹初期的修為,硬撼金丹後期,浴血奮戰,保全了宗門的人。
她若想走,這世上,有幾人能留得住她?
她之所以回來,之所以站在這裡,告訴他這殘酷到令人發瘋的真相,不是因為她走投無路,而是因為,她壓根就沒想過要一個人逃。
吳玄看著她,看著她蒼白的臉色,看著她衣衫上尚未乾透的血跡,看著她那隻無力垂落、被黑氣纏繞的左臂。
一股巨大的、難以言喻的羞愧,瞬間淹沒了他。
他剛才……他剛才在做什麼?他在怨恨這個為了宗門拚上性命的弟子,他在責怪這個剛剛從生死線上掙紮回來的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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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吳玄的嘴唇哆嗦著,一個“我”字出口,卻再也說不出下麵的話。他想道歉,卻覺得任何言語都顯得蒼白無力。他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腿軟得像麵條,根本使不上力。
他隻能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低下那顆曾經為了宗門而高傲,此刻卻卑微到塵埃裡的頭。
“嗬嗬……”他忽然低聲笑了起來,笑聲嘶啞,比哭還難聽,“我剛才還在為宗門賬上的那點靈石發愁,想著下個月的丹藥該從哪裡省出來……現在看來,真是……可笑啊。”
這是絕望到極致後,生出的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