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的話音在議事廳內緩緩回蕩,每一個字都像是投入靜水中的石子,雖不響亮,卻激起層層漣漪,擴散至每個人的心底。
“這出使江東的使節……”
他沒有立刻說出那個名字,但所有人的目光,已經心照不宣地彙聚到了同一個人身上。
薑雲。
除了他,還能有誰?
這石破天驚的“聯吳抗曹”之策,出自他口。這滿堂文武的彷徨之心,由他一言而定。就連那最關鍵的敲門磚,江東郡主孫尚香,也是因他才站到了眾人麵前。
此時此刻,他站在地圖之旁,身形在跳躍的燭火下顯得有些單薄,衣衫依舊帶著未乾透的濕氣,可那份從容與鎮定,卻讓他看起來比廳中任何一位披甲的將軍都更加可靠。
劉備看著他,眼中是毫無保留的信賴。他正要說出那個名字,將這份關乎數萬人性命的重擔,正式地,當著所有人的麵,交到這個年輕人的肩上。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沉穩如山的聲音,截斷了劉備的話。
“主公,請恕關某多言。”
是關羽。
他從武將的行列中緩步走出,行至廳堂中央,對著劉備長身一揖。他沒有看薑雲,也沒有看任何人,那雙狹長的丹鳳眼微微垂著,目光落在光潔的地磚上,仿佛在審視著什麼深奧的紋理。
他一開口,整個廳堂剛剛才因達成共識而變得熱絡的氣氛,像是被冬日裡的寒風吹過,瞬間冷卻了下來。方才還在激烈討論的孫乾、糜竺停下了話語,摩拳擦掌的張飛也收起了笑容,疑惑地看著自己的二哥。
劉備臉上的神情凝固了,他看著自己的義弟,眉頭不自覺地皺起。他知道,關羽絕非無的放矢之人,他此刻站出來,必有緣故。
“雲長,有何顧慮,但說無妨。”劉備的聲音沉了下來。
關羽直起身,依舊沒有去看薑雲,而是將目光轉向了那副巨大的地圖,落在了“江東”二字之上。
“薑先生之策,確是高明,乃我等眼下唯一的生路。”他先是肯定了薑雲的功勞,話語中聽不出半點敵意,顯得極為公允。“然,關某所慮者,非是此策,而是……江東孫氏。”
他撫著胸前那一部美髯,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如同重錘敲在眾人心上。
“主公可知,江東孫氏,素有何名?”
他不等劉備回答,便自問自答道:“江東猛虎。”
“其父孫堅,昔日於汜水關前,斬華雄,退呂布,何等驍勇。其兄孫策,人稱‘小霸王’,弱冠之年,渡江轉鬥,數年之內,儘占江東六郡八十一州,又是何等霸烈。”
他說的都是事實,是天下皆知的事跡。但從他口中說出,卻帶上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味道。那不是讚揚,而是一種警示。
“虎,乃百獸之王,性猛而好鬥,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關羽的目光終於從地圖上抬起,直視著劉備,那雙丹鳳眼中,燃燒著一團驕傲與忠誠的火焰。
“主公乃漢室宗親,仁義布於四海,此番前去,是為結盟,非為依附。可那孫權,年少氣盛,新掌大權,正是意欲建功立業之時。他會甘心與主公平起平坐,共抗曹賊嗎?”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幾分,帶著一種金石般的質感。
“怕隻怕,我等前腳剛渡過長江,後腳便成了他口中之肉。名為盟友,實為附庸。到那時,我等寄人籬下,兵微將寡,生死皆懸於人手,與投曹又有何異?”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了所有人的頭上。
方才被孫尚香一番話激起的豪情,被劉備一聲令下點燃的決斷,在關羽這番冷靜到近乎殘酷的剖析下,迅速冷卻。
是啊,關將軍說得對。
孫家父子,哪一個是易與之輩?他們憑著自己的刀劍打下了江東基業,骨子裡流淌的是猛虎的血。劉備這邊,雖然有“皇叔”的大義名分,可論實力,卻是剛剛丟了徐州,狼狽南渡的殘兵敗將。
這樣的兩方勢力,如何能“平等”結盟?
孫乾、糜竺等人臉上的血色漸漸褪去,他們是文人,想得更多,也更怕。關羽描繪的那幅“名為盟友,實為附庸”的畫麵,讓他們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