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照,霜色未褪。
醫律碑靜立於殘雪之間,青銅表麵泛著冷而溫潤的光。
那行新浮現的文字——“他們想燒乾淨,偏偏——燒出了光”——在朝陽下竟似有呼吸般微微起伏,仿佛整座碑已不再是死物,而是某種沉睡千年、終於睜眼的生靈。
雲知夏立於碑前,黑色長袍垂地,發絲微揚。
她緩緩蹲下身,指尖輕觸碑縫中鑽出的那一抹嫩綠。
草葉細如針尖,卻倔強挺立,根部纏繞著一縷尚未乾涸的血絲,暗紅如墨,隱隱透出溫熱。
她心頭一震——那是小滿昨夜以指血祭碑所留。
可一夜之間,血竟化為生機?
她凝神細察,指腹摩挲過草根,忽覺一絲異樣波動自指尖傳來,像是某種低語,順著血脈直抵心神。
刹那間,她腦海中閃過無數畫麵:火場中的哭喊、藥箱被砸碎的聲響、盲跛醫者蜷縮荒野的身影……還有小滿跪在雪中,一遍遍用血描摹“醫者無罪”時顫抖的嘴唇。
這不是普通的草。
這是血語通魂與民心執念交融而生的奇物。
“原來如此。”她低聲呢喃,聲音輕得幾乎被風吹散,“凡以誠心護醫者之血,皆可催生‘律之根’。這碑……活了。”
話音落下,風驟止。
整座銅碑輕輕一震,縫隙中的嫩草忽然搖曳起來,藍光自根部蔓延至葉尖,如同星火點燃長夜。
那光芒不刺目,卻讓四周積雪悄然融化,露出底下焦黑的土地——那是三十年前焚醫館留下的瘡疤,如今正被這一株微草悄然覆蓋。
就在這時,一陣沉重腳步聲從碑側傳來。
陸承武依舊跪在那裡,左臂上的布條已被鮮血浸透,戰袍撕成的繃帶早已染成暗褐色。
他整夜未動,雙膝深陷凍土,臉色蒼白如紙,眼神卻比刀鋒更亮。
天光漸明,他猛然起身,從親兵手中奪過水囊,將清冽冷水緩緩澆在碑基之上。
動作莊重,如同祭祀。
副將上前勸阻:“將軍!肅王若知道您護持這座叛逆之碑,必定以謀反論罪!”
“謀反?”陸承武冷笑回頭,眼中布滿血絲,“我母親死於軍令封鎖道路,藥車不得通行,並非醫者不肯救——是權貴斷絕人生之路!三十年來,我焚毀醫館、驅逐良醫,才是真正的亂臣賊子!”
他聲音嘶啞,卻字字如錘落下。
“今日我不護此碑,便是重蹈當年之錯。若肅王要問罪——”他抽出腰間佩刀,重重插入碑後泥土,“我陸承武,願以項上人頭,換這天下醫者一線生路!”
說罷,他親自執鐵鍬,在碑後掘坑。
一鏟、兩鏟……凍土堅硬如鐵,震得虎口崩裂,血順著手腕滴入坑中。
親兵見狀,紛紛脫下鎧甲下跪,輪番接替。
坑成之時,他命人抬來一口鐵匣,打開後,裡麵是三百塊刻著名字的骨片——全都是北境戰死軍醫的遺骨殘片,曾被當作“巫醫餘孽”草草掩埋,無人敢收。
“你們救過萬千將士,卻被世人唾罵為妖。”陸承武跪在坑前,聲音哽咽,“今日,我不能再讓你們藏於地下。你們的名字刻在碑上,你們的魂——就守在這律法之下。”
一塊塊骨片被鄭重放入坑中,覆土掩埋。
當最後一捧土落下時,那株碑縫裡的嫩草忽然劇烈搖晃,藍光暴漲,竟如燈塔般照亮方圓十丈。
遠處村落中,已有百姓聞訊趕來。
小滿第一個衝到碑前,看見草葉發光,臉上綻開純真的笑容。
她毫不猶豫咬破指尖,將鮮血滴入草根。
血珠滲入土壤的瞬間,草葉舒展,藍光流轉,仿佛回應她的獻祭。
律婆默默上前,枯瘦的手輕撫草葉,隨後轉身麵對人群,雙手緩緩抬起——
“血養草,草傳律。”
孩童們立刻會意,爭先恐後采下葉片,小心翼翼夾進破舊書頁、裹進布包,甚至貼身藏於懷中。
一名老醫顫巍巍接過一片,將其曬乾研成粉末,混入藥丸,鄭重寫下三字:“律心散”。
“服用此藥者,不敢誣陷良醫。”他沙啞說道,“違背者,草亦知曉。”
傳言如風,頃刻席卷七十二村。
有人開始自發清理舊日焚醫之地的廢墟;有斷指少年拄拐前來,請求在碑旁守夜;更有婦人抱著病兒跪拜,隻求賜一片草葉壓驚安神。
雲知夏靜靜看著這一切,心中清明如鏡。
她抬頭望向北方。
南邊的消息已經傳來,瘟疫再起,朝廷封鎖消息,各地郎中遭捕,隻因一句“妄言天罰”。
而那些曾高坐廟堂之人,仍在爭論該不該準許“剖腹查病”的邪術。
她嘴角微揚,目光凜然。
醫術不該是禁忌,更不該是權力的玩物。
她轉身,走向馬匹,黑色長袍隨風翻卷。
身後,陸承武單膝跪地:“屬下願率北境鐵騎,護律碑周全,直至您歸來。”
小滿抱著草葉跑來,仰頭望著她:“娘親……還能回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