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說點什麼,張了張嘴,卻發現任何語言都蒼白無力。
他隻能沉默地坐著,陪在這片無聲的廢墟旁。
時間在冰冷的走廊裡緩慢流逝。窗外的風雪似乎小了些,但天色依舊陰沉得如同傍晚。
不知過了多久,孟燕臣顫抖的肩膀才漸漸平息下來。
他緩緩抬起頭,臉上沒有任何淚痕,隻有一種被巨大痛苦衝刷過後的、近乎麻木的平靜和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扶著牆壁,慢慢站起身,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鏽的機器。
他走到那個被護士暫時放在牆邊、蓋著無菌巾的小小平台前。
腳步沉重得如同灌鉛。他伸出手,指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輕輕地掀開了無菌巾的一角。
那張小臉露了出來,眼睛緊閉著,像睡著了一樣,卻永遠不會再醒來。小小的身體冰冷而僵硬。
孟燕臣的手指輕輕拂過那冰冷的臉頰,動作輕柔得不可思議,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遲來的痛惜。
他看了很久,很久。
然後,他重新將無菌巾蓋好,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件易碎的珍寶。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icu緊閉的大門上。那眼神裡,沒有了之前的瘋狂和絕望,隻剩下一種沉澱下來的、深重的、帶著無儘悔恨和守護意味的疲憊。
他用嘶啞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著那扇隔絕了他所有希望和痛苦的門,低低地、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某種誓言:
“小河……我在這裡。”
“等你好起來。”
“我們……回家。”
最後兩個字,輕得像歎息,消散在冰冷的、充滿消毒水氣味的空氣中。
他走到icu門邊的家屬等候椅上,坐了下來,背脊挺得筆直,像一座沉默的山。
目光,再也沒有離開過那扇緊閉的門。仿佛要將自己釘在這裡,直到時間的儘頭。
孟大哥。白楊按住他肩膀,你需要處理傷口。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右手掌虎口處有道深可見骨的割傷,可能是剛才混亂中被茶幾玻璃劃的。
血跡一直蜿蜒到指尖,像條猩紅的蛇。
縫合室裡,酒精澆在傷口上時孟燕臣連眉都沒皺。
比起心裡的疼,這根本就沒有感覺。
護士遞過來一張薄薄的紙,紙張在空氣中發出輕微的脆響。
孟燕臣伸出手,指尖在觸及紙張邊緣時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那上麵冰冷的鉛字“死亡通知書”像淬毒的針,刺穿他早已麻木的神經。
他接過筆,筆尖懸停在“父親簽名”一欄上方。
空氣沉重得令人窒息。
最終,筆尖落下,劃開紙張的纖維,留下一個名字。
那名字簽得異常工整,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隻有筆鋒末端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泄露了簽下這個名字所承受的千鈞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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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放下筆,仿佛它是一塊燒紅的烙鐵。不敢再看那張紙一眼。
作為醫生和丈夫,他做出了正確選擇。
作為父親,他將永遠無法原諒自己。
icu厚重的門開了又關。幾天後,王小河終於被轉入了普通病房。
她醒了,但像一株被狂風暴雨摧折過的植物,虛弱得隻剩下呼吸的力氣。
臉色依舊蒼白得近乎透明,眼窩深陷,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
她靜靜地看著天花板,眼神空洞,仿佛靈魂還未完全歸位。
門被輕輕推開。
孟燕臣走了進來,腳步放得極輕。
他換下了那身沾滿血汙的衣服,穿著乾淨的襯衫和長褲,金絲眼鏡也重新架在鼻梁上,隻是鏡片後的眼睛布滿紅血絲,眼下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
整個人瘦了一圈,像一張繃緊的弓。
他走到床邊,沒有立刻坐下,隻是站在那裡,隔著一步的距離,沉默地看著她。
陽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而疲憊的輪廓。空氣裡隻有監測儀器規律的滴答聲。
王小河緩緩轉動眼珠,看向他。四目相對。沒有質問,沒有哭喊,隻有一片沉重的、幾乎要將人溺斃的寂靜。
“……為什麼不告訴我?”
孟燕臣終於開口,聲音嘶啞乾澀,像砂紙磨過粗糙的木頭。他問得極其簡單,每一個字卻仿佛用儘了全身力氣。
王小河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很久,那目光裡沒有怨恨,隻有一種深深的、近乎虛無的疲憊。
她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像風中殘燭:
“我沒有特意瞞你。”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積攢說話的力氣,目光緩緩移開,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隻是覺得……沒有必要了。”
沒有必要讓你知道,沒有必要把你拉回這灘渾水,沒有必要在你可能已經開啟新生活的時候,投下這顆來自過去的、沉重的石子。
“沒必要……”孟燕臣低聲重複著這三個字,像咀嚼著苦澀的砂礫。
小河,他凝視她汗濕的額頭,聲音沙啞,我那天簽字是因為...
喉結滾動數次,我以為你終於遇見了更合適的同齡人。
小河閉上眼睛:自始至終,他都隻是很好的夥伴和朋友。
他想說無數的話,解釋無數的誤會,但最終隻是苦澀地彎下嘴角,聲音帶著一種被命運嘲弄的、深沉的悲涼,“王小河……你……我……我們兩個……真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猛地捅開了兩人之間那層名為克製和平靜的薄冰。
巨大的悲傷、遲來的悔恨、無法挽回的失去感……所有被強行壓抑的情緒,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王小河的眼淚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無聲地滑過蒼白凹陷的臉頰,迅速洇濕了枕巾。
她瘦弱的肩膀無法抑製地顫抖起來,喉嚨裡發出壓抑的、破碎的哽咽。
孟燕臣看著她的眼淚,一直強撐著的最後一點堅硬外殼也徹底碎裂。
他頹然地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身體佝僂下去,雙手捂住臉。
指縫間,壓抑了太久的、沉重的嗚咽終於泄露出來,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那不是嚎啕大哭,是一種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的、帶著血腥氣的悲鳴。
病房裡隻剩下兩個成年人痛苦而壓抑的哭泣聲。
沒有指責,沒有推諉,隻有對逝去生命的哀慟,對彼此錯過的悔恨,和對這無法重來、麵目全非的一切的深切無力感。
他們像兩個在廢墟中相遇的幸存者,除了抱頭痛哭,再無他法。
那哭聲裡,是遲來的、最深沉的懺悔。為那個未及睜眼便離去的孩子,也為他們自己。
窗外,波士頓的雪依舊下個不停。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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