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搖曳中，小斑肩胛那片暗紅的血痂和灰黑色的狼毛顯得愈發刺眼。
它喉嚨深處，滾出一聲低沉到近乎無聲的咆哮，那聲音不大，卻像悶雷滾過凍土，帶著一種金鐵交鳴的錚錚殺伐之氣，震得趙剛和老朱頭耳膜嗡嗡作響！
它微微咧開嘴，露出森白如匕首的利齒，舌尖舔過沾著泥汙的上唇，像是在回味，又像是在無聲地宣告。
火光映照下，小斑那身浴血歸來的斑斕皮毛，仿佛燃燒著來自地獄的火焰。它不再看任何人，隻是靜靜地、執著地凝視著那片吞噬了無數生命的黑暗山林，琥珀色的瞳孔收縮成兩道冰冷的豎線。
老朱頭手裡的煙袋鍋子“當啷”一聲掉在凍土上，濺起幾點火星。他佝僂的背脊僵硬著，渾濁的眼中隻剩下驚駭。趙剛隻覺得一股滾燙的血猛地衝上頭頂，又被那冰冷的殺意瞬間凍結，攥緊的拳頭裡，指甲深深掐進了掌心。
牲口棚外，篝火旁鼎沸的人聲、歡快的笑鬨、野豬肉沸騰的咕嘟聲，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隻剩下風聲、火聲，還有那來自百獸之王靈魂深處、無聲卻震耳欲聾的戰吼。
血仇未消，山林依舊。灰閻王的血，還沒流乾。
牲口棚外頭的野豬肉宴還沒散儘，肉香混著鬆木燃燒的煙火氣，在凍得梆硬的空氣裡浮沉。屯子裡老老少少圍著篝火，啃著油汪汪的大骨頭，臉上映著紅光，唾沫星子橫飛，都在掰扯小斑這趟“打獵”的神乎其神。
“瞅見沒？那野豬獠牙，比俺家擀麵杖還粗！斑爺這牙口，嘖嘖，啃石頭都跟嚼豆腐似的！”二柱子舉著根啃得溜光的筒骨，比劃著，引來一片哄笑和附和。
“那可不！俺就說斑爺是山神爺座下的先鋒官！沒看它回來那精氣神兒？眼珠子鋥亮，跟倆小燈泡似的，那身板兒，比走之前更厚實了！指定是得了山裡的寶貝！”老劉頭嘬著煙袋鍋，眯縫著眼，說得有鼻子有眼。
人群外圍，趙剛臉上的喜氣兒卻像被寒風刮跑了，凍得鐵青。他一把薅住正往人堆裡擠、想去搶塊肋巴扇的老朱頭胳膊肘子，力道大得差點把老朱頭帶個趔趄。
“老朱！跟我來！”趙剛嗓子眼發緊，聲音壓得像從凍土裡刨出來的，帶著不容置疑的焦灼。
老朱頭被拽得一個踉蹌，手裡剛搶的半塊油餅差點掉雪地裡，不滿地嘟囔：“乾啥玩意兒剛子？火燎腚似的！沒瞅見正搶熱乎肉呢？”他嘴上抱怨，腳下卻不由自主跟著趙剛往人少背風的柴火垛後麵走。
趙剛把人拽到柴火垛後頭，那點篝火的光被擋得嚴實，寒氣立刻圍了上來。他警惕地四下掃了一眼，確認沒人注意這邊，才湊到老朱頭耳朵邊，那帶著旱煙味兒的粗氣噴在老朱頭凍紅的耳朵上。
“朱大爺！您老活了大半輩子，山精樹怪見得比俺吃的鹽多！您給句實話，”趙剛的聲音抖得厲害，手指頭下意識地指向牲口棚方向，那裡，小斑巨大的輪廓在陰影裡若隱若現，“小斑這趟……真就是打食兒去了？您瞅它那傷！您瞅它看後山那眼神！那叫個啥？那是吃飽喝足的眼神嗎？那他媽是閻王爺磨刀，等著開宰的煞氣！”
老朱頭臉上那點油光光的紅暈瞬間褪得乾乾淨淨。他佝僂的腰似乎更彎了，渾濁的老眼在昏暗裡閃著驚懼的光，手裡的半塊油餅也忘了吃。他哆嗦著摸出彆在後腰的煙袋鍋，想點上，劃了幾根洋火都被風吹滅，氣得他把煙袋杆子往破棉襖袖子上使勁蹭了蹭。
“唉……”老朱頭重重歎了口氣，那聲音像破風箱漏了氣，帶著一股子認命的悲涼，“剛子啊，你眼毒，看得真亮堂。瞞不過，也攔不住嘍！”
他湊近趙剛，聲音比剛才趙剛的還低，帶著一股子陳年舊事的陰冷氣兒：“灰閻王……那頭老畜生！當年在野豬嶺，它掏了斑崽子它娘的心窩子！那血，把半拉山坡的雪都染透了！小斑那會兒才多大點？眼瞅著親娘被撕爛……這仇，是刻進骨頭縫裡，融進血裡的！比咱老林子裡的凍土還瓷實！它長成了！成了山君！成了能撕碎三百斤野豬的煞星！衛國那尊殺神不在跟前鎮著，它這口憋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惡氣，還能往哪兒撒？可不就得奔著黑瞎子溝去？！”
老朱頭越說越激動，枯樹枝似的手死死抓住趙剛的胳膊，指甲隔著棉襖都掐得人生疼：“剛子！這不是鬨著玩的！那是兩頭成了氣候的山君！它倆要是真在黑瞎子溝那鬼地方撞上，那就是天雷勾地火，不死不休！咱屯子裡這些土坷垃裡刨食的凡夫俗子，甭說攔，靠近點都得被撕成碎片！到時候就不是丟頭豬的事兒了，那是要出人命！血流成河！”
趙剛聽得渾身發冷，牙關都開始打顫，仿佛已經看到兩頭巨獸在風雪山林中搏殺的慘烈景象。他猛地一跺腳，靰鞡鞋在凍土上踩出個深坑：“那……那咋整？！趕緊給衛國打電話！讓他麻溜回來！隻有他能降住小斑這頭強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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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打電話！立馬打！”老朱頭像是抓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渾濁的老眼爆出光，“快！去隊部！用那部搖把子！我跟你去！這事耽誤不得！”
兩人也顧不上吃肉了，深一腳淺一腳，頂著刀子似的寒風就往屯子中心的隊部跑。那間低矮的土坯房裡，牆上糊著發黃的舊報紙，靠牆一張掉漆的木頭桌子，上麵擺著一部老舊的黑色手搖式電話機，旁邊放著一本卷了邊的電話記錄本和一支禿頭鉛筆。
趙剛抓起那冰涼的聽筒，手抖得厲害，搖把子搖得吱嘎作響，對著接線員吼出了黑龍城軍區醫院的號碼。老朱頭佝僂著腰，湊在話筒邊上，耳朵豎得跟兔子似的，聽著那漫長的“嘟……嘟……”聲，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裡煎。
黑龍城，軍區家屬院。
屋外寒風呼嘯，吹得窗戶縫嗚嗚作響。屋裡卻暖得像三春。燒得滾燙的火牆散發著乾燥的熱氣，混著新生嬰兒身上那股子甜甜的奶香，還有灶上煨著的雞湯飄出的醇厚香氣，把小小的屋子塞得滿滿當當。
林涵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棉襖，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纖細卻已顯力量感的手腕。她正側身坐在熱炕沿上，懷裡抱著一個裹在柔軟小棉被裡的肉團子——她剛滿月不久的弟弟。小娃娃睡得正酣，臉蛋紅撲撲的像熟透的蘋果，小嘴無意識地吧唧著，發出細微的鼾聲。
幾個月不見，林涵的變化是驚人的。去年那個嘰嘰喳喳、帶著山野靈氣的丫頭片子仿佛脫了層殼。她的眼神沉靜了許多，像一汪深潭，說話時吐字清晰，帶著一種書本浸潤過的條理，動作也透著股沉穩勁兒。她低著頭，手指極其輕柔地拂過弟弟嬌嫩的臉頰，嘴角噙著一抹溫柔得能化開冰的笑意，仿佛懷裡抱著的不是弟弟，而是全世界最珍貴的暖爐。
徐若琴靠著厚厚的被褥垛半躺著，臉上還帶著點產後未褪儘的蒼白，但氣色好了許多，眼神溫潤地看著眼前這姐弟情深的一幕。張衛國坐在炕邊的小馬紮上，笨拙地用小勺刮著碗裡的蘋果泥，小心翼翼地喂給徐若琴。他那條吊著的胳膊已經拆了夾板，但動作還有些僵硬。
“慢點，彆噎著。”徐若琴輕聲說，就著他的手抿了一小口，冰涼清甜。
“嗯，甜吧？老王頭今早送來的，捂得正好。”張衛國咧嘴一笑，露出白牙，那笑容裡是藏不住的滿足和踏實。這陣子守著老婆孩子熱炕頭，槍林彈雨裡淬煉出的冷硬線條都柔和了不少。
就在這時，外屋那部黑色的撥盤電話，“叮鈴鈴——”地炸響起來，聲音又急又促，瞬間打破了屋裡的溫馨寧靜。
張衛國眉頭一皺，放下碗勺：“這個點兒，誰啊？”他起身下炕，靰鞡鞋踩在紅磚地上“啪嗒”作響，掀開裡外屋隔著的藍布碎花門簾。
林涵也抬起頭，抱著弟弟的手下意識緊了緊，清澈的眸子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徐若琴也支起了身子，看向門口。
張衛國拿起聽筒，剛“喂？”了一聲，那邊就傳來趙剛那破鑼嗓子夾雜著電流雜音、火燒火燎的吼叫，聲音大得連裡屋都聽得真真兒的：
“衛國！衛國！是你不？出大事了！小斑！小斑它……它跑啦！三天！整整三天沒影兒！剛……剛回來！帶著傷！拖回來一頭三百斤的老野豬！可那眼神……那眼神不對！老朱頭說……說它怕是……怕是奔黑瞎子溝找灰閻王拚命去了！攔不住！根本沒人攔得住！你……你快回來！再不回來要出人命啦！兩虎相爭……那得死一個啊！衛國！聽見沒？快回來——！！！”
趙剛的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變了調，帶著哭腔，穿透電話線，像冰錐子一樣紮進張衛國耳朵裡。
“啥？！”張衛國握著聽筒的手瞬間青筋暴起，骨節捏得咯咯作響，臉上的柔和瞬間凍結，眼神變得比屋外的寒風還冷冽！小斑！灰閻王！這兩個名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心上！一股夾雜著擔憂、憤怒和凜冽殺意的寒氣，猛地從他腳底板竄上天靈蓋！
他猛地回頭，目光穿過門簾縫隙，與炕上徐若琴和林涵擔憂的目光撞在一起。徐若琴的臉更白了，林涵抱著弟弟的手臂也明顯收緊了。
“知道了！穩住！我馬上回！”張衛國對著話筒吼完，“哐當”一聲撂下聽筒，那塑料外殼都震得嗡嗡響。他轉身衝進裡屋，動作快得像陣風。
“若琴，林涵，收拾東西！咱們現在就回屯！”他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瞬間變回了那個鐵血軍人。炕上的娘倆沒有絲毫猶豫，立刻行動起來。徐若琴掙紮著要下炕幫忙，被張衛國一把按住：“你坐著！林涵，幫你娘穿厚實點！我去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