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杭新城管委會的小會議室裡,煙霧繚繞。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坐滿了各個部門的負責人。買家峻坐在主位,麵前攤開著安置房項目的停工報告和近期激增的群眾投訴記錄。他剛到任不到一周,撲麵而來的就是這樣一個爛攤子。
“寶華同誌,安置房項目停工已經半個月了,群眾的情緒很大。施工方宏遠建設給出的理由是‘資金周轉問題’,據我所知,市裡的專項撥款是按時足額撥付的。這個問題,你怎麼看?”買家峻看向坐在他左側的市委秘書長解寶華,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回避的力度。
解寶華五十歲上下,頭發梳得一絲不苟,戴著金絲眼鏡,一副沉穩乾練的模樣。他輕輕彈了彈煙灰,不緊不慢地開口:“買書記,這個問題很複雜啊。宏遠建設是我們市的老牌企業,承建過不少重點項目,信譽一向是好的。這次突然停工,他們內部肯定是遇到了實際的困難。我們政府這邊,一方麵要督促企業儘快解決問題,恢複施工;另一方麵,也要考慮企業的實際難處,畢竟穩定壓倒一切嘛。如果逼得太緊,企業撂了挑子,項目徹底停擺,那對等待入住的群眾,豈不是更大的傷害?”
他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看似站在群眾立場,實則處處為施工方開脫,將“維穩”作為拖延的借口。
買家峻心中冷笑,麵上卻不露聲色,目光轉向組織部長常軍仁:“軍仁同誌,宏遠建設的背景,以及項目負責人解迎賓的情況,組織部這邊有沒有更詳細的了解?”
常軍仁是個麵相敦厚的中年人,聞言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語氣有些含糊:“這個……宏遠建設是本地知名企業,解迎賓同誌也是年輕有為的企業家,為我市經濟發展做出過貢獻的。具體的經營狀況和項目細節,我們組織部……主要還是從宏觀上把握乾部隊伍建設,具體的業務層麵,了解得不是那麼深入。”他巧妙地避開了實質問題,將皮球踢了回去。
買家峻不再追問,又聽取了其他幾個部門負責人的彙報,無一例外,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套話,要麼將責任推給施工方,要麼強調客觀困難,對於如何實質性解決問題,都語焉不詳。
會議在一種沉悶而敷衍的氣氛中結束。眾人紛紛離去,隻有市委一秘韋伯仁留了下來,手腳麻利地幫著收拾桌上的文件。
“買書記,您剛來,有些情況可能還不熟悉。”韋伯仁湊近一些,壓低聲音,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寶華秘書長和軍仁部長他們,考慮問題可能更……穩妥一些。宏遠建設的解總,在滬杭新城根基很深,和市裡很多領導關係都不錯。這個安置房項目,牽涉麵廣,處理起來還是要慎重。”
買家峻抬眼看了看韋伯仁。這個年輕人三十出頭,看起來很精明,說話辦事滴水不漏,對他這個新來的書記也表現得格外恭敬勤快。但不知為何,買家峻總覺得他那熱情的笑容背後,藏著點什麼。
“嗯,我知道了。”買家峻不置可否地點點頭,“伯仁,你把近半年來所有關於安置房項目和宏遠建設的群眾來信、投訴記錄,還有相關的資金撥付文件,都整理一下,送到我辦公室。”
韋伯仁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訝異,隨即立刻應道:“好的,買書記,我馬上去辦。”
下午,買家峻沒有待在辦公室聽彙報,而是隻帶了司機,輕車簡從,直接去了安置房項目的工地。
工地一片死寂。幾棟蓋了半截的樓房像灰色的巨獸骨架矗立在那裡,塔吊靜止,攪拌機生鏽,工地上散落著各種建材,卻不見一個工人。工地外圍,拉著幾條白色的橫幅,上麵寫著“黑心企業,還我家園!”“政府為民,主持公道!”等字樣,墨跡已被雨水衝刷得有些模糊。
幾個住在附近臨時板房裡的群眾,看到有轎車過來,紛紛圍了上來。得知是新來的區委書記,情緒立刻激動起來。
“書記,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這房子說停就停,我們租著房子,每個月都要交租金,眼看就要露宿街頭了!”
“宏遠建設就是騙子!拿了政府的錢不辦事!”
“聽說那個老板解迎賓背景硬得很,沒人敢動他……”
七嘴八舌的控訴,充滿了焦慮和無奈。買家峻耐心地聽著,不時詢問幾句細節,臉色越來越凝重。
離開工地時,天色已近黃昏。回到辦公室,韋伯仁已經將他要的資料整齊地放在了他的辦公桌上。
買家峻打開電腦,準備開始查閱這些文件。就在這時,電腦右下角彈出了一個新郵件提示,發件人是一串亂碼。
他皺了皺眉,點開郵件。
裡麵隻有一行字,鮮紅刺目:
【新官上任三把火,小心燒著自己。滬杭的水,深得很,不該碰的彆碰。】
沒有落款。
買家峻盯著那行字,目光銳利如刀。沉默了片刻,他移動鼠標,將郵件拖入了加密文件夾。
威脅?警告?
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窗外,滬杭新城的華燈初上,霓虹閃爍,勾勒出這座新興城市繁華的表象。
但這光鮮之下,究竟隱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暗流?
解寶華的“維穩”推諉,常軍仁的回避閃爍,韋伯仁看似好心的“提醒”,還有這封突如其來的匿名威脅信……一切都指向那個停工的項目,指向那個叫解迎賓的房地產商。
買家峻拿起筆,在攤開的筆記本上,用力寫下了“安置房項目”、“宏遠建設”、“解迎賓”這幾個關鍵詞,然後在後麵畫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
他知道,自己這第一把火,已經不可避免地,點燃了某些人的神經。
這滬杭新城的水,看來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還要渾。
夜幕徹底籠罩了滬杭新城。
買家峻沒有離開辦公室。那封匿名的威脅郵件像一根刺,紮在他的心頭,非但沒有讓他退縮,反而激起了他骨子裡的執拗。他打開韋伯仁送來的文件,一頁頁仔細翻閱起來。
群眾來信和投訴記錄堆積如山,字裡行間充滿了對宏遠建設、對解迎賓的憤怒,以及對政府遲遲不作為的失望。資金撥付文件表麵上看起來沒有問題,專項款項確實按照合同節點撥付給了宏遠建設。但買家峻注意到一個細節,最後一筆用於主體結構封頂的款項,是在項目停工前一周撥付的。也就是說,宏遠建設在拿到這筆錢後,幾乎立刻就停止了施工。
這不合常理。任何一家正常運作的企業,在收到工程款後,首要任務都應該是推進工程進度,儘快達到下一個撥款節點,而不是立刻停工。
他拿起內線電話:“伯仁,你進來一下。”
韋伯仁很快推門而入,臉上依舊帶著恭敬的笑容:“買書記,您有什麼吩咐?”
“宏遠建設在收到最後一筆工程款後,資金流向有沒有監管記錄?”買家峻直接問道。
韋伯仁似乎早有準備,回答道:“按照流程,專項資金的使用是需要接受審計部門監管的。不過,企業內部的具體資金調度,尤其是非直接用於工程款的部分,我們這邊很難實時掌握。審計局那邊或許有更詳細的資料,需要我幫您聯係嗎?”
他的話依舊滴水不漏,將責任推給了審計流程和企業自身。
“嗯,我知道了。”買家峻沒有表露情緒,“另外,我明天上午想去審計局和住建局調研一下,你安排一下。”
“好的,買書記,我馬上協調。”韋伯仁應下,遲疑了一下,又道:“買書記,有些話……我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你說。”
“審計局的趙局和住建局的李局,他們……和寶華秘書長,還有宏遠建設的解總,私交都挺不錯的。您剛來就去這兩個部門,會不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誤會?”韋伯仁的聲音壓得更低了,看似是為買家峻考慮,提醒他注意人際關係。
買家峻抬起頭,目光平靜地看著韋伯仁:“我是去調研工作,了解情況,不是去搞人際關係。按我說的安排吧。”
韋伯仁碰了個軟釘子,臉上笑容不變,連忙點頭:“是是是,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安排。”說完,便退出了辦公室。
門關上後,買家峻的眼神冷了下來。韋伯仁這番話,看似提醒,實則更像是一種變相的警告和施壓。這個市委一秘,果然不簡單。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俯瞰著城市的夜景。燈火璀璨,車流如織,一片欣欣向榮。但這繁榮之下,那個停滯的工地,那些焦急的群眾,還有這暗流湧動的官場,都像是一塊塊醜陋的疤痕。
必須做點什麼。
他拿起外套,決定去那個傳說中的“雲頂閣”酒店附近看看。根據他之前了解到的一些零碎信息,這個酒店似乎不僅僅是個高檔消費場所那麼簡單,很多政商界的私下往來都在那裡進行。解迎賓也是那裡的常客。
他沒有叫司機,自己打了個車,來到了位於新城核心區域的“雲頂閣”酒店。酒店裝修得極儘奢華,金碧輝煌,門口停滿了豪車,進出之人非富即貴。
買家峻沒有進去,隻是在馬路對麵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站著,觀察著進出的車輛和人流。他注意到,酒店不僅有正門,還有一個相對隱蔽的側門,偶爾有車輛直接駛入地下車庫,顯然是為了某些不想暴露行蹤的客人準備的。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的奔馳轎車停在了酒店正門口。車上下來一個穿著考究西裝、身材微胖、梳著油亮背頭的中年男人,臉上帶著誌得意滿的笑容,在一眾酒店工作人員的簇擁下走了進去。
雖然隻是遠遠一瞥,但買家峻認出,那人正是宏遠建設的老板,解迎賓。在他之後,又有一輛奧迪A6停了下來,車上下來的人,買家峻看著有些眼熟,似乎是市裡某個局的副局長。
看來,韋伯仁的“提醒”並非空穴來風。這裡的的水,確實很深。
買家峻沒有久留,默默記下了一些細節,便轉身離開,融入了夜色之中。
他並不知道,在他觀察“雲頂閣”的同時,酒店頂層一間豪華套房的窗簾後,也有一雙眼睛,注意到了馬路對麵那個駐足良久、氣質與眾不同的陌生身影。
套房內,一個穿著紫色旗袍、風韻猶存的女人放下望遠鏡,微微蹙起了秀眉。她正是“雲頂閣”的老板,花絮倩。
“去查一下,剛才馬路對麵那個人是誰。”她對著身後陰影處吩咐道。
“是,花姐。”一個低沉的聲音應道。
花絮倩走到酒櫃前,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輕輕搖晃著。直覺告訴她,那個男人不像是一般的路人。他身上有一種……體製內人才有的獨特氣場,而且帶著一種審視的味道。
“看來,這滬杭新城,要來新風雨了。”她抿了一口紅酒,喃喃自語,眼神中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芒。
買家峻回到住處時,已是深夜。他打開電腦,發現又收到了一封新郵件,依舊是亂碼發件人。
點開,內容比上一封更簡短,也更森冷:
【好奇心太重,容易惹禍上身。好自為之。】
買家峻盯著屏幕,嘴角緩緩勾起一抹冷峻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