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地底千年客
唐朝神龍元年,房州竹山縣的富戶陰隱客,後院掘井兩年,耗費無數人力,已深達千尺,卻連一滴水的影子也沒摸到。旁人皆勸他罷手,陰隱客卻鐵了心,鑿井的叮當聲依舊日夜不息,固執地敲打著乾渴的大地。
又是年餘,井深早已超出尋常想象。一日,工人們正埋頭苦乾,鐵釺鑿下的深處,竟隱約飄出雞鳴犬吠,甚至鳥雀振翅的喧鬨聲!眾人麵麵相覷,疑是幻聽。可聲音越來越真切,仿佛隔著一層薄土,便是另一個鮮活的塵世。再奮力鑿下幾尺,“轟”的一聲,井壁豁然洞開,旁邊竟是一個幽深的石穴入口。
眾人驚疑不定,推了最膽大的工人王實前去探看。他舉著火把,小心翼翼地鑽進石穴。初入時漆黑一片,隻能摸索著冰冷石壁前行。走了幾十步,前方竟透出柔和光亮,不似燭火,倒像日月交輝。王實循光往下,腳下石階漸寬,眼前豁然開朗——井底竟彆有洞天,連著一座奇異的山峰!
他站立於峰頂,驚愕地環顧:這方天地自成乾坤,有日月輪轉,山川鋪展。身側峭壁萬仞,千岩競秀,萬壑爭流,無不籠罩著一種非人間的靈光。山石通體呈現奇異的碧色,如琉璃般溫潤剔透;每一處峰巒溝壑深處,都隱約矗立著金銀鑄就的宮殿樓閣,流光溢彩,靜默地述說著永恒的奢華。
更奇的是那些草木生靈:巨樹如竹有節,葉闊如芭蕉,枝頭垂著紫玉盤般的碩大花朵;五色斑斕的蝴蝶,翅膀大如團扇,在花叢間翩躚翻飛;又有五彩仙鳥,體態如鶴,在樹梢雲端舒展地翱翔。每一處山岩中,必有兩眼清泉相伴:一泉澄澈如明鏡,映照天光雲影;另一泉則乳白如凝脂,靜靜流淌。
王實沿著蜿蜒小徑,向那光芒最盛的金銀宮闕走去。宮闕之前,一座白玉牌坊巍然聳立,其上字跡如遊龍驚鳳。他正欲上前詢問,忽聞一聲清越詢問自身後傳來:“何人至此?”王實猛回頭,見一位衣袂飄飄、氣質出塵的仙人立於牌坊之下。
仙人聽罷王實的離奇來路,微微頷首:“此乃天界‘梯仙國’小境。你塵緣未儘,此地不可久留。”他隨即轉向侍立一旁的童子:“速去奏請‘通天關’鑰匙,送此君歸返人間。”
王實感激拜謝。片刻之後,童子捧來一方沉甸甸的金印和一冊瑩潤的玉簡,引領他踏上另一條歸途。行至一座巍峨如山嶽的巨門前,守衛森嚴,數名神將俯身恭候。童子出示金印,朗聲誦讀玉簡上的符文。隻聽一聲悠長清越的鳴響,仿佛天地初開,巨門緩緩開啟一道縫隙。
“切記,代我向赤城貞伯問安。”童子話音未落,王實隻覺一股沛然莫禦的雲霧猛地將他裹挾而起。霎時間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混沌,唯聞風聲呼嘯灌耳。
不知過了多久,雲霧倏然散去。王實踉蹌幾步站穩,環顧四周:竟是在一處荒僻的山頂洞窟之中。他走出洞口,極目遠眺,山下阡陌縱橫,依稀可辨正是房州地界。向路旁一老翁打聽陰隱客莊院所在,老翁叼著旱煙袋,渾濁的眼睛費力地想了半天,才慢悠悠道:“陰家?哦,那都是老黃曆嘍!敗了怕有三四代了,連墳頭草都老高嘍!”
王實心頭如遭重錘,呆立當場。他發瘋般跑回記憶中的莊院位置,哪裡還有昔日雕梁畫棟?唯見一片荒煙蔓草中,一個巨大而幽深的坑洞赫然在目——正是當年那口吞噬了無儘人力與時光,最終崩塌的廢井遺址。此時,已是貞元七年,人間歲月無情地翻過了七十年。
他失魂落魄地在縣城裡跌跌撞撞,四處尋訪自己血脈的痕跡。然而物非人亦非,故園湮沒,親族零落,連一絲可供辨認的舊痕也無處可覓。
歸家之路徹底斷絕,王實的心境反而奇異地澄澈下來。這人世煙火,鄰裡喧囂,甚至粗茶淡飯,忽然都變得遙遠而隔膜,再也引不起他心底半分波瀾。他不再執著於尋覓,亦不再食用人間五穀,隻憑一雙腳,漫無目的地在天地間行走。
數年之後,蜀道艱難處,劍閣雞冠山雲霧繚繞的側峰,曾有人瞥見一個踽踽獨行的背影,衣衫襤褸卻步履從容,很快便消失在蒼茫山嵐之中。自此,再無人知曉他的下落。有人說他終究尋到了歸隱的仙山,有人說他化作了山間一縷自在的風。
那梯仙國中,金銀為瓦,美玉鋪地,泉湧瓊漿,蝶鳥皆通靈性,更有那凝滯如琥珀的永恒時光——此等仙境,凡人窮儘想象亦難描摹其瑰麗之萬一。然而王實遍曆仙凡兩境,最後孑然一身,飄然遠引於蜀山雲霧之間,所棄者,是仙闕的永恒;所向者,是人間須臾卻真實的煙火冷暖。
原來真正的“仙境”,未必在瓊樓玉宇、碧落黃泉,而在於能夠鮮活地感知悲歡,踏實地經曆歲月,縱使須臾,亦是自己真真切切活過、愛過、存在過的證據。梯仙國縱然萬古長青,卻終究是凝固的琉璃;而人間朝露,縱使短暫,那草尖上顫動的微光,才是生命真正驚心動魄的永恒。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2、譚子池
大唐開元末年,陵州一戶姓譚的普通人家,誕下了一個怪異的男嬰。這孩子剛離開娘胎,竟未啼哭,反是口齒清晰地叫了一聲“爹娘”!驚得接生婆險些摔了銅盆。父親譚叔皮顫抖著抱起嬰兒,隻見他雙目清亮,竟似能看透人心。
這異象在譚家小院裡炸開了鍋。更奇的是,這孩子喚作“譚宜”,長得飛快,不過幾年光景,個頭已躥過六尺,唇邊竟隱隱顯出少年人絕不該有的髭須痕跡。他筋骨強健,行走如風,村中跑得最快的騾馬也追他不上。最怪的是他幾乎不沾人間飲食,卻精力充沛。鄉鄰們遠遠望著他奔走山野的挺拔背影,交頭接耳:“怕不是哪位星君錯落了凡胎?”
譚宜二十餘歲時,一個薄霧彌漫的清晨,他如常出門,卻再未歸來。父母尋遍山坳溪澗,隻餘空山鳥鳴。村人無不歎息,認定是神人歸位了。思念成疾的譚家二老和感念的鄉鄰,在村口為他立起一座小廟,四時香火不斷,求告譚仙保佑一方平安。
時光倏忽流轉,大曆元年的一個春日,村口那株老槐樹正抽出嫩綠的新芽。譚家老屋前,一個身影悄然凝立。那人頭戴雲霞般的冠冕,身著流光溢彩的羽衣,周身籠罩著非塵世的光暈。正是離家數十載的譚宜!他推門而入,老父老母正在堂屋枯坐,驟然見到這恍如隔世的身影,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
譚宜眼中亦含清光,卻帶著一絲疏離的悲憫:“爹,娘,兒今身為仙官,塵世不可久留。兒知父母思念深切,但村中所立廟宇,切不可再存!”
老父愕然:“鄉親們一片誠心,供著你,求個平安……”
譚宜搖頭,聲音清越如擊玉:“凡人之誠,易被邪物所乘。若假兒之名,妄作威福,反害了鄉鄰,豈不是兒之罪過?請速速毀去此廟!”
他頓了頓,又道:“廟基之下,埋有黃金無數。毀廟之後,可掘出此金,散與貧苦鄉鄰,助他們安身立命。”言罷,他深深望了一眼涕淚縱橫的雙親,後退一步。未見他有何動作,平地忽起清風,托舉著他那霞冠羽衣的身影,冉冉升入雲端,頃刻間化作碧空一點,杳然無蹤。
村人聞訊,將信將疑。但既是譚宜仙諭,眾人合力,將那寄托了數十年香火與祈望的小廟拆去。當最後一根梁柱轟然倒地,人們依言在廟基處向下挖掘。鋤頭鐵鍬沒入土中不過數尺,便聽得“叮當”脆響不絕——土中赫然埋藏著成塊成塊赤誠的金子!陽光下,那光芒幾乎灼痛了所有人的眼。
金子被悉數取出,公平地分發給村中鰥寡孤獨、貧病交加之人。許多因天災瀕臨絕境的人家,捧著這從天而降的活命錢,朝著譚宜消失的天空方向,淚流滿麵地叩拜。
更神奇的事還在後麵。分金完畢,人們清理挖掘留下的深坑時,坑底忽然汩汩有聲。一股清泉毫無征兆地自地心湧出,瞬間注滿了整個深坑。那泉水清冽得不可思議,仿佛融化了整片天空的湛藍,纖塵不染,直視可見泉底細微的砂石脈絡。無論暴雨傾盆如何肆虐,池水始終盈盈然,不漲一分;大旱之年,赤地千裡,此池之水亦不落一寸。
這池水不僅奇異,更似蘊含著某種慈悲的靈性。鄰村有孩童患了怪病,高熱不退,藥石無效。家人情急之下,取此池水喂服、擦身,病勢竟奇跡般退去。一傳十,十傳百,“譚子池”或“天池”的名聲迅速傳遍州郡。每遇災厄,遠近官民常來池邊虔誠禱告,池水無言,卻往往帶來風調雨順或祛病消災的回應。池邊漸漸砌起青石,成為一方聖地。
許多年後,一個名叫周郭藩的年輕進士路過陵州,聽聞此池來曆,凝視著池水中倒映的流雲和池邊虔誠的身影,久久不語。他研墨提筆,在池畔石亭的素壁上題下一首詩。其中兩句,道儘了此地的玄機:
神金散作千家粟,仙醴凝成一脈清。
莫向泥胎求庇佑,心泉深處有神明。
那譚子池水,至今依然清澈如初,映照著千年流雲與人間煙火。它無聲地訴說著一個道理:真正的“神跡”,從不在高築的廟堂與繚繞的香火裡,而在於一顆能將“黃金”散作濟世甘霖的慈悲心。當人心掃儘對偶像的盲目匍匐,方能照見內在靈性的泉眼——那才是永不乾涸的力量之源。譚宜散金毀廟,留下的豈止一池清水?他掘開的,恰是塵封在世人心中那眼名為“自性光明”的深泉。
3、漁夫誤入仙家宴
蘇州昆山的趙屯村,三十多歲的王可交守著一條漁船、幾畝薄田過活。他平生最得意的事,便是掄起船槳,狠狠拍暈剛撈上來的大魚,就著新挖的野蒜和韭菜,煮一大鍋濃白鮮香的魚湯。每當捧著粗陶碗,熱騰騰的鮮氣撲了滿臉,他便覺得神仙的日子,大約也不過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