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癡仙
禦史魏方進府邸裡,有個十五歲的幼弟,成日蜷在廊角石階下。涎水混著涕淚,在他破舊的前襟上結成硬殼,十指烏黑,總在泥灰裡摳挖。闔府上下,連粗使仆役都繞著他走,暗地裡喚他“臟癡兒”。唯有一個出嫁的姐姐魏氏,每回省親,必蹲在那孩子麵前,用溫水浸透的軟巾,一點點拭去他臉上的汙濁。仆婦們嫌惡,她便親自動手為他沐浴更衣。那孩子木然由她擺弄,隻有姐姐梳理他糾結的亂發時,僵硬的脖頸會微微向那溫軟的掌心靠攏。
一日午後,癡兒又在府門邊曬太陽,十指在脖頸間抓撓,發出沙沙的聲響。幾個鄰人正指指點點,長街儘頭忽地卷起一陣風塵。隻見數十騎人馬簇擁著一位朱衣官人,蹄聲如雷,轉瞬便到了階前。朱衣人滾鞍下馬,目光如電一掃,竟直直走向那蜷縮的癡兒,在眾目睽睽之下,撩袍跪倒,俯身叩拜,額頭深深觸地:
“仙師,末將來遲!”
階前死寂。那癡兒抓撓的動作驀地停住,緩緩抬起頭。臉上渾濁的淚痕鼻涕依舊,可那雙眼睛——竟如古井深淵,寒光凜冽,直刺人心!他開口,聲音清越如金玉相擊,字字砸在青石板上:
“緣何遲誤?所勾當之事可了結?”
朱衣人伏地更深:“已有次第。”
癡兒眉峰一蹙,竟帶出雷霆之威:“何不速速了斷?退下!”
朱衣人諾諾連聲,率眾翻身上馬,蹄音遠去如一陣急雨。癡兒眼中那逼人的神光,倏忽熄滅,如同燃儘的燈芯。他重新縮回身子,涎水又順著嘴角淌下,手指繼續在脖頸間無意識地抓撓,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隻是日頭下恍惚的夢影。
當夜,癡兒無聲無息地去了。魏府上下雖驚疑白日之事,卻也隻是按例草草收斂,一具薄棺,幾鍬黃土便打發了。隻有魏氏姐姐,撲在冰冷的棺木上,哭得幾欲昏厥。小殮那日,她趁無人,抖開一個包袱,將一件疊得齊整的明黃繡花襖子,輕輕覆在弟弟胸前。襖子針腳細密,是當年她親手縫製,癡兒唯一一件體麵衣裳。她指尖撫過那冰涼的綢麵,終是替他掩上了棺蓋。
不久,安史亂起,潼關失守。魏方進扈從玄宗倉皇西奔,魏氏亦隨駕顛簸。行至馬嵬驛,六軍鼓噪,殺聲震天!宰相楊國忠頃刻間被亂兵剁成肉泥,魏方進仗著禦史身份上前嗬斥,話音未落,幾柄雪亮橫刀已穿透他的胸膛!魏氏躲在驛館窗後,眼睜睜看著兄長血濺當場,驚怖得渾身僵冷。亂兵如嗜血的蝗群,直撲驛館,木門在撞擊下發出刺耳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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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退無可退,縮在牆角,閉目待死。千鈞一發之際,窗外陡然響起一片金鐵交鳴、戰馬嘶鳴之聲,竟蓋過了驛館外的喧囂!她驚疑睜眼,隻見窗外庭院裡,不知何時竟列著一隊鐵甲森森的陰兵,為首者朱袍金甲,正是當日叩拜階前之人!陰兵隊列整齊,如一道冰冷的鐵壁,將追來的亂兵儘數阻隔在外。月光照不透他們玄色的鎧甲,隻有一片肅殺的死寂彌漫開來。
亂兵被這無聲的威勢震懾,竟一時不敢上前。魏氏趁此間隙,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撞開後窗,滾入驛牆外漆黑的野地,沒命地向山林深處狂奔。她跌跌撞撞,荊棘撕破了裙裾,身後驛館的殺伐聲漸漸遠了。直到力竭癱倒在一片荒草中,才敢回頭。馬嵬驛方向火光衝天,而方才庭院裡列陣的陰兵,已如霧氣般消散無蹤,仿佛從未出現。
魏氏伏在冰冷的泥土上,劇烈喘息,懷中似乎還殘留著弟弟棺木的寒氣。她顫抖的手下意識地撫過衣襟,仿佛隔著千裡黃土,又觸到了那件陪葬的黃襖。原來最深的守護,有時竟披著世人最輕賤的皮囊。那癡兒十五載的沉默與汙濁,如同包裹明珠的汙泥,唯有至親者不肯移開的目光,才能穿透這層遮蔽,認出那沉默之下,足以扭轉生死的莊嚴回響——它以最卑微的形貌降臨,隻為在命運傾覆的刹那,替你擋住那致命的一刀。
4、雲門仙窟
北海李清,染坊裡泡大的富貴閒人。李家大宅占去半條街,子孫姻親上百口,個個在益都城盤著生意,活成當地一霸。每年李清壽辰,朱漆大門前車馬賽道,錦緞金銀流水般抬進庫房。他卻隻穿粗布袍子,三十年沒沾過葷腥,庫中珍寶蒙塵,倒成了他心頭一塊贅肉。
六十九歲生辰前,李清忽大開筵席。酒過三巡,他起身環視滿堂兒孫:“這些年,你們孝敬的壽禮堆成了山,可我連箱蓋都懶得掀。這些勞什子,耗你們血汗,於我不過糞土。”滿座錯愕間,他話鋒陡轉:“雲門山有神仙洞府,我意已決——生日那日,坐竹筐吊入深淵。若有仙緣,自當歸返;若繩斷命絕,也是天數!”
此言如冰水潑進沸油。長子撲通跪倒:“萬丈絕壁,毒蟲妖魅橫行!爹何苦以千金之軀犯險?”李清拂袖:“心意已定。若再阻攔,我便孤身前往,連竹筐繩索的安穩也不得了!”
眾人見他眼中有火,隻得含淚備下手臂粗的麻繩,特製了可容一人的大竹筐。壽誕那日,雲門山巔人潮如蟻。千百鄉鄰仰著脖子,看李清端坐筐中,朝霞給他白發鍍了層金邊。轆轤轉動,竹筐沉入峭壁裂隙,像一粒粟米墜入墨海。
麻繩嘶嘶摩擦岩壁,李清在黑暗中下墜了仿佛半輩子。終於筐底一震,觸到實地。舉頭唯見碗口大的天光,四壁陰濕,隻容轉身。他摸索許久,指腹忽觸到一道石縫。奮力推去,竟砰砰洞開!眼前豁然鋪展一片奇景:晴空如洗,白雲垂地,瓊樓玉宇懸於雲海,奇花異樹綴滿琉璃枝椏。長街潔淨無塵,幾個白衣人緩步徐行,衣袂飄然欲飛。
李清心頭狂跳,趨前欲問。白衣人卻視若無睹,徑直穿他身體而過!原來此地仙凡殊途,他不過一縷誤入的遊魂。正茫然時,忽聞仙樂縹緲,一座朱門洞開,仙官簇擁著一位神君乘雲而出。神君目光如電,竟直刺李清藏身的雲靄:“何人窺伺?”
李清魂飛魄散,伏地顫聲:“北海凡夫李清,叩求仙緣!”
神君神色稍緩:“汝尚有三十年塵債未了。此非久留之地,速歸!”袖袍一拂,李清如斷線紙鳶倒飛而出,重重摔回初入的狹洞。仰頭望去,那維係性命的麻繩,正被山巔罡風撕扯出刺耳的斷裂聲!
“嘣!”繩斷的悶響如喪鐘擊在心頭。李清癱坐在地,寒意從腳底竄上脊梁。天光縮成慘白一點,四壁岩石擠壓過來。他發瘋般捶打石壁,指甲翻裂,血混著岩粉簌簌而落。不知掙紮多久,終於觸到一處鬆動石塊。野狗刨洞般摳挖半日,竟扒出個隱秘孔洞!洞中端放一隻石函,函內是三卷青囊書冊。
他顫抖著捧出書卷,就著微弱天光翻開——滿紙蠅頭小楷,竟全是治小兒驚風、痘疹、疳積的醫方!長生夢碎,李清萬念俱灰,背靠冷壁,任濁淚滾落。直到天光轉暗,求生之念才猛地驚醒。他吞下懷中冷餅,積攢氣力,摳著岩縫向上攀爬。血痕在石壁上蜿蜒,待他如破口袋般摔出洞口,已是三天後的深夜。
李清蓬頭垢麵潛回北海,自稱外鄉遊醫。未幾,青州突發小兒疫癘,高燒抽搐,夭折者枕藉。李清翻出青囊書,按方配藥。第一劑灌下,一個眼瞅著斷氣的孩子竟睜了眼,燒熱漸退。消息如野火燎原,李家老宅門檻被求醫者踏平。他晝夜坐診,藥渣在院中堆成小山。昔日空積財貨的庫房,如今堆滿乾激的米糧布匹,更有病愈人家將幼兒的生辰八字塞進門縫,求認他作義父。
齊魯之地忽掀起求道狂潮。千百人湧向北海,想拜這“神醫”為師,窺探“仙術”。李清閉門謝客,隻將青囊醫方抄錄散發。永徽五年春,他忽對門徒道:“吾欲往泰山,觀天子封禪盛典。”當夜,一騎青驢出了北門,從此消失在泰山蒼茫雲霧之中。
李清攀爬半生,所求者羽化登仙,所得者青囊一卷。當他蘸著血淚翻開那救世的藥方時才懂得:真正的飛升,未必在彩雲之巔,而在俯身泥濘時掌心托起的那縷微弱的呼吸。仙緣玄妙不可追,然人間每一雙被病痛蒙蔽又重現清亮的童眸,何嘗不是照見大道的明鏡?那卷無意得來的醫書,終將他渡到了連神明都未曾指點的彼岸——原來濟世活人處,自有青雲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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