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神仙五十二_太平廣記白話故事_笔趣阁阅读小说网 

第52章 神仙五十二(1 / 2)

1、褒江捉影人

褒城地界,山裹著山,褒斜道上的驛馬鈴聲整年不斷。陳複休就在這山坳裡落了腳,五十來歲的模樣,每日扛著鋤頭下地,背著柴捆上山,混在農人堆裡毫不起眼。隻一樣古怪,年年月月,他臉上皺紋不見多一條,腰杆不見彎一分,倒似山間那棵雷劈不死的歪脖子鬆,任歲月風吹雨打,隻添些風霜顏色。

日子一長,褒城幾個心思活絡的少年郎便盯上了他。這“陳七子”的名號,不知何時悄悄傳開。少年們認定這老農身上藏著神仙術,日日提了酒肉圍著他打轉,七嘴八舌:“七公,露一手唄!”“七公,收我們當徒弟吧!”陳複休隻是悶頭灌酒,被纏得緊了,便眯著眼,朝西一指:“明日西郊,誰攆得上我,便傳誰。”少年們喜不自勝。

第二日天剛亮,西郊土路上煙塵揚起。陳複休在前頭慢悠悠踱著,青布鞋底沾著草屑露水。五六個少年撒開腿狂奔,腳板拍起黃土,個個累得眼冒金星,喉嚨裡拉風箱似的響。可怪了,那老農明明步履閒散,卻總隔著十來步,影子似的粘在前頭,怎麼也夠不著。追到日頭曬人,少年們癱軟在地,眼睜睜看著那青布背影轉過山腳,消失不見。塵土落下,隻餘下他們呼哧帶喘的懊惱。

少年們仍不死心,隔三差五請陳複休進城吃酒。一日又在市集酒肆裡圍住了他,七公長七公短,鬨哄哄一片。陳複休被吵得頭疼,又被灌了幾碗黃湯,搖搖晃晃起身:“走,外頭醒醒酒。”眾人簇擁著他來到郊外一棵老槐樹下。他盤腿坐下,剛說了句“道法自然,強求不得”,話音未落,身子猛地一挺,直挺挺向後倒去,“砰”地一聲砸在黃土地上。

眾人一愣,隨即哄笑起來:“七公醉了!”有人上前去扶,指尖剛觸到衣襟,一股濃烈的惡臭猛地炸開!隻見地上那張臉瞬間浮起駭人的青黑,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塌陷下去,皮膚下仿佛有無數氣泡在鼓脹、破裂,黃綠色的膿水滲了出來,惡臭濃得化不開,熏得人幾欲暈厥。

“詐屍啦!”不知誰一聲變了調的尖叫,少年們魂飛魄散,連滾帶爬,鞋都跑丟了一隻,再不敢回頭。自此,褒城再無人敢輕易糾纏這古怪的老農。

陳複休倒似解脫了,常日裡隻愛在市集上狂飲爛醉,衣衫不整,步履蹣跚,口中念念有詞,全無半分高人模樣。新任褒城統帥李讜,是個講究官威體統的,聽聞治下有這等狂悖之徒,當街撒瘋,有礙觀瞻,勃然大怒:“刁民惑眾,成何體統!拿下!”

如狼似虎的衙役將醉醺醺的陳複休拖入大牢,砸上最重的死囚枷鎖,鐵鏈纏身,丟進最陰濕的死囚牢裡,隻待尋個由頭重辦。牢飯送進去,原封不動退出來。不過兩日,那惡臭便再次彌漫開來,比上次更甚。牢頭捏著鼻子提燈一照,嚇得魂飛天外——枷鎖鐵鏈間,那軀體已然爛成一灘膿水,白花花的蛆蟲在腐肉膿血裡翻滾蠕動,幾乎要爬出柵欄!消息報到李讜案前,他也頭皮發麻,隻當是惡疾暴斃,連連揮手:“快快快!拖出去,丟遠些!莫汙了我褒城地界!”

幾個倒黴差役捏著鼻子,用破草席卷了那團汙穢,遠遠扔到亂葬崗的臭水溝邊,連土都懶得掩,逃也似的跑了。

誰知三日未過,李讜正在府衙處理公務,門子連滾爬進來,舌頭都打了結:“大、大人!那、那陳七子……在、在市集上買酒喝呢!”李讜驚得手中朱筆跌落,墨汁汙了公文。他親自趕到市集,果見那陳複休好端端坐在老酒鋪的條凳上,捧著一碗濁酒,慢悠悠地啜飲,麵色紅潤,全無異狀,仿佛那場爛在牢裡的酷刑從未發生。李讜站在街對麵,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

當夜,李讜府中燈火通明。隔日,褒江南岸便破土動工,依山臨水,為陳七公起了一座清雅院落,米糧布帛,時鮮果品,流水般送進去。李讜執禮甚恭,口稱“仙師”。陳複休也不推辭,安然住了進去,隻是偶爾仍會溜達到城中酒肆,喝個爛醉如泥。

又一年,陳複休家中忽傳死訊。鄰裡幫忙,將他葬在江南山麓,背山麵水,也算塊好地。李讜親自拈香祭奠,心下方才稍定。數月後,幾個膽大包天的潑皮,聽聞仙師墓中必有寶貝,趁著月黑風高,帶了鐵鍬鎬頭,偷偷掘開了那座新墳。

棺蓋撬開,一股陳腐的土腥氣撲麵而來。火把湊近,照得棺內纖毫畢現——裡麵空空蕩蕩,莫說金銀寶物,連半根骨頭、半片衣角也無!唯有一層薄薄的浮土,鋪在棺底,像是從未有人躺過。

“見鬼了!”盜墓賊嚇得屁滾尿流,扔了家夥逃下山去。

幾乎就在同一日,長安西市熙攘的人流裡,有人瞥見個熟悉的身影,青布舊衫,在胡商的香料攤子前駐足,鼻翼翕動,嗅著異域的芬芳。又過了幾日,皇帝禦駕駐蹕華州,興德府的驛站小吏,也信誓旦旦說曾見一個醉醺醺的老農,倚在驛站外拴馬石上打盹,眉眼分明是那褒城陳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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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輾轉傳回褒城,李讜望著褒江湯湯流水,默然良久。

人間種種,欲念如鎖,權柄如牢,生死如墓。世人隻道仙蹤縹緲,卻不知那真正的逍遙,原是不被形骸所困,不被執念所係,如褒江之水,散則為霧,聚則成流,任你千般羅網,萬般追索,它隻輕輕一轉身,便已自在天外,空留一個抓不住的影子,在紅塵裡徒勞地傳說。

2、醉仙殷七七

涇州城裡,藥香壓不住疫癘的陰慘。靈台鎮外蕃漢雜居之地,屍氣熏天。就在這愁雲慘霧裡,一個麵皮光潔的白衣人支起個寒酸藥攤。他自稱殷七七,葫蘆裡的藥丸烏沉沉不起眼,可病人吞下,枯黃的臉上竟能透出血色,僵冷的四肢漸漸回暖。得了命的窮苦人千恩萬謝,掏出幾枚磨得發亮的銅錢奉上。他看也不看,隨手便塞給旁邊餓得眼發直的乞兒,隻仰頭灌一口烈酒,喉結滾動,酒氣混著藥氣彌散開來。

街角陰影裡,有人死死盯住這酒鬼郎中,心頭驚濤駭浪——涇原節度使周寶,昔日長安舊識!當年長安酒肆裡,這殷七七便是這般醉醺醺模樣,二十餘年過去,自己兩鬢染霜,此人竟容顏如昨!周寶壓下心頭狂跳,以重禮將殷七七請入府衙,奉若上賓,言語間極儘恭敬,暗中卻渴求那房中秘術與長生之道。

殷七七照舊日日醉眼朦朧,在節度使府的花園裡且行且歌:

“彈琴碧玉調,藥煉白朱砂。

解醞頃刻酒,能開非時花。”

歌聲清越,帶著三分醉意七分不羈。

周寶半信半疑。時值深秋,園中百卉凋零。殷七七隨手一指枯枝:“取水來!”仆從抬上清水。他含一口,“噗”地噴向枝頭。水霧彌漫處,幾點嫩芽竟以肉眼可見之速鑽出、舒展,頃刻間,一朵碗口大的嬌豔牡丹在肅殺秋風裡灼灼綻放!滿園失色。周寶驚得手中玉杯跌落,碎了一地晶瑩。

又一日,殷七七興起,折了根細柳條權作釣竿,對著府中一方小小蓮池甩下空鉤。池水無波,片刻後,竟真有幾尾紅鯉躍出水麵,爭相咬那無形的鉤線!更有府中庖廚送來生肉,他隨手抓起案頭一塊頑石,以掌為刀削下薄片,那石片入口竟化作了噴香的肉脯滋味!滿堂賓客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最奇的是鶴林寺那株百年杜鵑。枝乾虯結,高過屋簷,年年暮春花開如血,燦若雲霞。寺中老僧講起舊事:“貞元年間,有西域高僧攜此花籽自天台來,言此乃仙種,待逢真仙,方能怒放於非時。”周寶心念一動,備下重禮,親請殷七七往觀。

時值隆冬,大雪壓枝。殷七七立於古樹之下,仰首望那枯寂的枝椏。他輕撫樹乾,口中念念有詞,複又解下腰間酒葫蘆,傾儘瓊漿於樹根。酒香與泥土氣息氤氳交織。他盤膝坐下,闔目調息。眾人屏息守候,從晌午直等到金烏西墜,寒星初上。周寶漸生倦意,正欲開口,忽聞身邊小沙彌一聲壓抑的驚呼!

抬頭望去——虯枝之上,一點、兩點、千百點猩紅的花苞,竟在凜冽寒風中悄然鼓脹!似有無形暖流拂過樹身,花苞次第炸裂,猩紅的花瓣掙脫束縛,層層疊疊怒放開來!不過一炷香的功夫,那株古木已披滿赤霞,在雪光月色映照下,紅得驚心動魄,如一團燃燒的火焰,將寒夜映得亮如白晝!寺中老僧撲通跪倒,涕淚橫流:“仙跡!真仙跡也!”

殷七七的手段遠不止此。他舀一瓢清水,指尖輕點,頃刻化作醇香美酒;削一段枯木,竟成珍饈美味;路人倒退行走,船隻隨他手指而停駐;空中飛鳥聞他輕喚,便自落掌心;垂死的魚兒得他一唾沫,擺尾遊入深水。最奇是閒坐庭中,撮起一撮泥土信手塗畫,地上便顯出山川形勝,折幾根茅草引來蟻群,蟻隊竟依草排列,化作一座微縮城池!有行商細看,驚呼正是他故鄉街市,惟規模略小,卻纖毫畢現!種種神異,不可儘述。

然而好景不長。二十年後,薛朗、劉浩舉兵作亂,江南震動。周寶倉皇南逃杭州,驚魂甫定,那昔日對仙道的敬畏早被亂世的戾氣衝刷殆儘。他搖身成了杭州說一不二的“寶總成”,為固權柄,不惜羅織罪名,大行殺戮。上饒舊官陳全裕過境,不知何事觸怒於他,竟被周寶構陷,滿門百餘口儘遭屠戮,血染錢塘。

此時的周寶,已是八十三歲老翁,卻精力旺盛如壯年,府中蓄養歌姬舞女上百,據說儘得當年殷七七所傳秘術精髓。然而夜半無人時,他常被噩夢驚醒,仿佛聽見陳全裕滿門淒厲的哭嚎在枕畔縈繞。一日清晨,侍從發現他暴斃於華榻之上,麵目扭曲猙獰,似見了極怖之物。強健的筋力,無儘的財富,精妙的秘術,終究未能敵過那索命的冤魂。

至於殷七七?甘露寺兵亂那日,有人親眼見他被潰兵推搡,失足墜入波濤洶湧的大江,瞬間沒了蹤影,都道是淹死了。可怪的是,不出數月,江西洪州街頭,又見那白衣身影,背著藥葫蘆,醉醺醺地穿行於市井之間,向病者施藥。再過些年,蜀道上的挑夫,也說在青城山腳見過他。鶴林寺那株曾開非時之花的仙種杜鵑,終究未能逃過兵燹,連同古寺一道,焚毀於衝天烈焰之中。寺中老僧合十歎息:“仙根已歸閬苑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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