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將她帶回村落,喂以五穀。初聞飯香竟作嘔三日,漸漸胃納人間煙火。黑毛如秋葉凋落,皺紋似藤蔓爬滿肌膚。未及兩年,老死榻上。
終南雲霧裡,鬆濤連連嗚咽。她本已掙脫了時間鎖鏈,獵人卻以善意為籠,重新囚她於塵世規則。那身黑毛原是山魂所贈的羽衣,穀米如毒藥,一寸寸蝕儘百年鬆風淬煉的仙骨。
世人總笑山鬼可怖,卻不知真正的劫數,恰是那雙將她拉回“人間”的手——自由一旦嘗過,金枷玉鎖都成刑具。她蜷在錦被中斷氣時,魂魄怕正化作黑風,撲向終南山永不馴服的鬆林。
10、玉鉤空棺
齊地少女趙氏,病榻六載蜷臥如繭。右手緊握,粒米難咽,卻獨守一室清寂。忽一日,武帝遣使破門——方士望見東北貴氣衝天,鎖定了這幽室病軀。
禦前展掌刹那,蜷曲六年的指縫間竟墜下一枚瑩白玉鉤。帝王驚為祥瑞,納之入宮。雨露恩澤,遂生昭帝。可玉鉤的光終究照不透宮牆的暗。武帝一紙鴆令,絕了這縷“貴氣”。殯殮時怪事陡生:屍身溫軟異香彌月。待昭帝登基重葬,棺槨開啟唯見絲履一雙,素淨如初雪。從此鉤翼宮名懸於殿宇,玉鉤卻永失了主人。
那枚玉鉤,原是命運投下的誘餌。帝王眼中祥瑞,於她不過一道催命符。棺中絲履無聲訴說著真相:當權力以祥瑞之名掰開蜷曲的手,自由便隻能以屍解遁去。玉鉤鎖住了貴氣預言,絲履卻踏碎了生死囚籠——禦座下的金磚,到底不如空棺裡一雙素履乾淨。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世人爭睹玉鉤光暈時,誰解那病榻六年蜷握的右手,早將魂魄凝成了比玉更硬的核?絲履踏雲而去,留一座空宮嘲諷著人間:所謂祥瑞,不過是權力粉飾欲望的釉彩;真正的神跡,是弱者在絕境中守住的那口清氣。
11、雲履斷塵
漢宮朱牆內,南陽公主下嫁王鹹那日,便嗅到了風中的鐵鏽味。王莽的陰影蠶食著朝堂,她夜夜撫摸著文景之治的舊簡,仰望武帝時代神仙車駕的餘痕,終對王鹹吐露心聲:“大廈將傾,非女子可擎。莫若斂羽修道,或可保全性命於亂世。”王鹹卻隻俯首案牘間,甘作新朝瓦礫。
公主不再多言。卸下簪環,孤身踏入華山深穀。結草廬於千仞絕壁旁,晨嚼鬆露,夜披星霜,青絲漸漸凝滿山嵐。一年苦修,精誠感天。忽一日,樵夫見雲海翻湧處,公主素衣廣袖,如白鶴展翅,步步淩虛踏向深淵。身影沒入雲濤時,竟有清越歌吟裂空而來。
王鹹聞訊追至。攀巨壑,登危崖,涕淚橫流地嘶喊。回應他的隻有空穀回聲。絕望之際,忽見峰頂一對朱履端放如初——正是公主入山時所穿。指尖觸及鞋麵的刹那,溫軟絲緞已化作冷硬山石,血色鮮亮卻重逾千斤。
從此,那山崖喚作公主峰。石上朱痕如刀,剖開兩種命途:王鹹終陷新朝泥沼,而公主踏雲處,一雙石履永鎮峰巔。那石上朱色,原是她撕破錦緞宮裝時迸濺的赤誠精魂。世人隻見遺履化石的奇景,卻不知真正的飛升,始於她看透浮華,決然割斷金絲玉縷的刹那。
峰頂石履默立千載,早道破人間至理:所謂自由,並非踏雲的神通,而是墜下深淵時仍有展翅的勇氣。她以一雙絲履為印,在絕壁烙下箴言——當濁浪滔天,做那枚投向深潭的石子,好過隨波逐流的浮木;縱身一躍的孤絕,終將擊碎命運為女子預設的金絲囚籠。
12、銀砂劫
程偉在朝為郎官,隻當妻子是個尋常婦人。那日隨駕出巡,他翻箱倒櫃尋不出一件體麵衣裳,急得在院中打轉。妻子倚著門框輕笑:“不過缺件衣裳罷了。”話音未落,兩匹光潔如月的素絹已憑空落在案上。程偉眼皮都沒抬——這些年她隔空取物,他早習以為常。
他真正在意的,是丹房裡那罐翻騰的水銀。程偉沉迷點金之術,爐火熬乾七晝夜,銀砂依然死氣沉沉。妻子默然走近,從荷包拈出些藥末彈入罐中。霎時銀液如活蛇般痙攣扭結,倏忽凝成雪亮銀錠,映得他瞳孔燃起貪焰:“快教我煉金方子!”
妻子退後半步:“夫君骨相,承不住這術法。”程偉哪肯罷休,日日堵在丹房門口,眼裡的血絲纏成鐵索。逼到第七日黃昏,妻子突然踉蹌扶住門柱,麵色褪成素絹般的灰白。程偉衝上前要攙,指尖觸及她衣袖的刹那,那身軀竟如沙塔崩塌——錦緞委地,隻餘一縷青煙穿梁而去。
丹爐餘燼忽明忽滅,地上銀錠冷光森然。程偉這才看清,妻子每次施術時,眉間都掠過一絲枯槁。她贈絹帛是情分,化白銀是憐惜,他卻把袖底清風當作了可榨取的礦脈。那藥末原是她心血所化,貪念每迫近一分,她便折壽一寸。
世人隻見仙術玄妙,哪知至道如蝶翅,經不起欲念的揉捏。她以屍解為刃,斬斷了最痛的塵緣:有些珍寶,強求即是摧毀;有些門徑,硬闖反成劫數。丹房裡那錠孤銀,從此成了照妖鏡——程偉每望見銀光中扭曲的倒影,便聽見煙雲裡傳來歎息:你求的是點金指,卻焚儘了捧珠人。
13、逆旅仙蹤
盱眙平原亭的驛舍裡,梁母的粥鍋永遠冒著熱氣。這寡居老嫗不問行囊輕重,不計銀錢多寡,粗布衣袖一拂,風塵仆仆的過客便都有了歸處。貧寒者常得她暗中添衣加餐,富足者留下的銀錢轉眼又流入更破敗的茅屋。某日來了個俊朗少年,臨彆時自稱東海小童,梁母隻當是戲言,笑著為他緊了緊行囊束帶。
多年後,道士徐道盛行至蒙陰蜂城西,忽見一輛無牛牽引的青車自行於道。車簾微掀,兩名黃衣童子翩然而至,絳紗束發,麵容皎若明月。車內傳來老婦聲音:徐道士,老身梁母也。徐道盛這才驚覺,當年平原亭裡布衣荊釵的老嫗,此刻正端坐雲車之中,要去蓬萊赴仙約。
青車漸遠,徐道盛忽然明白:那口永遠溫著的粥鍋,原是三清殿前的醍醐;她為旅人掖被角的手,早觸到了太上的玉階。東海小童是蓬萊信使,貧寒客是塵世考驗,而她數十年如一日地布施溫情時,早把逆旅修成了登真台。
驛舍窗欞透進的晨光裡,梁母的身影漸漸淡去。原來至道不在餐霞飲露,而在舀給行腳僧的那碗熱粥裡;飛升不需金丹玉液,隻需將自家米缸最後一把粟,放入更破的陶罐。青牛車軋過的車轍,分明寫著:人間至味是清歡,世上真仙即凡心。
14、織雲記
董永賣身葬父那日,槐樹下積著三寸厚的陽光。他將自己典作奴仆,換得千萬銅錢,卻不知買主早被他的孝心打動,錢貨兩訖後便還了他自由身。三年孝滿,這個固執的年輕人仍背著行囊去踐諾,黃土路上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行至古槐處,忽有女子攔路:願為君妻。她眉眼如初月,衣袂沾著星芒。董永怔忡間已與她來到主家。主人笑道:錢財早贈予你了。董永卻跪得筆直:恩德如山,願為奴相報。主人打量著女子:她會什麼?能織。於是百匹縑帛成了贖身契。
接下來的十日,織機聲如急雨。女子素手翻飛,晨光裡銀梭穿成流星,夜露中絲線化作銀河。到第十日拂曉,百匹素縑堆疊如雪,經緯間還纏著未散的霧靄。女子卻倚著織機睡了——睫毛投下的陰影裡,藏著整夜未眠的月光。
主人撫摸著絲絹驚歎,卻不知每匹縑帛都織進了仙術。董永隻見妻子指尖磨出的紅痕,在晨曦中豔如紅豆。當夜她為他補好衣衫,針腳細得能網住流螢。天未亮時,她的身影淡得像被風吹散的炊煙,唯剩織機上一縷青絲,纏繞著未儘之言。
這故事總被說成天仙報恩,卻少有人問:為何織女甘願十日不眠?或許她愛的正是董永骨子裡的——葬父的執拗,報恩的迂闊,都是濁世罕見的金屑。百匹縑帛不是仙術的炫耀,而是她用雲霞為線,為至誠者繡的一幅人間存照:世事如梭,唯真心能織就永恒。
15、茅狗化龍記
闕下酒肆的老板娘總給那位自稱數百歲的於老添半勺酒。這日老者忽然拍案:快收拾,隨我去見中陵王!夜半果有異人踏月而來,遞來兩隻茅草紮的狗。二人剛跨上草溝,那茅草竟生出鱗爪,騰空化為青龍。
華陰山巔雲霧炸裂,他們騎著龍脊在星空間穿梭。老板娘耳畔儘是呼嘯的天風,卻聽見於老在雲海裡大笑:於老酒母在此——那喊聲撞在峭壁上,驚醒了整座山的幽蘭。
原來那多給的半勺酒,早釀成了登天的路引。世人眼中瘋癲的老醉漢,竟是點化她的仙師;酒肆裡沾著油漬的陶碗,盛過比玉液更珍貴的機緣。當茅草化作龍鱗的瞬間,她才明白:紅塵裡的真心,從來都是通天的符咒。
老板娘從此消失,隻留下酒幌在風裡搖晃。偶爾夜歸的醉漢說,聽見雲中傳來熟悉的吆喝聲——那或許是她騎著青龍,把酒香撒向銀河兩岸。畢竟至味不在瑤池,而在濁世中那份不問來曆的溫酒。
16盜仙記
陳市酒肆的女掌櫃釀得一手好酒,青旗招展處總飄著醉人的香。那日來了位古怪酒客,飲儘三壇後拍出五卷素書抵賬。女幾展開一看,竟是長生秘術。
她悄悄謄抄要訣,依方修煉。三年後,眼角的細紋化作春水,白發返青如柳梢新芽。當仙人再度踏進酒肆時,她正舀著新醅,手腕如二十歲般光潔。偷師學藝,終是缺了引路人。仙人笑道,有翅不飛,豈不可惜?酒勺從她手中跌落,濺起的酒花化作引路的蝶。
女幾山雲霧深處,後來常有人見女子臨風而立。她曾用一壺烈酒換長生,卻不知真正的仙緣不在竹簡,而在釀酒時的專注。那五卷素書不過是引子,仙人要渡的,原是她對至味孜孜以求的癡心——就像她釀的酒,因純粹而醉人,因無求而得道。
喜歡太平廣記白話故事請大家收藏:()太平廣記白話故事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