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六點半的北電校園還浸在一片淡青色的薄霧裡，空氣中彌漫著濕潤泥土和新生嫩葉的清冽氣息。表演係02級學生晨功的呼喝聲穿透林蔭道，帶著年輕人特有的蓬勃朝氣，驚起幾隻棲息在梧桐枝頭的灰撲撲麻雀。
劉藝菲穿著洗得微微發白、卻乾淨整潔的淺藍色運動服套裝，站在隊伍中段，隨著口令認真地拉伸、開嗓。高紮的馬尾辮隨著她的動作輕盈晃動，在初升的朝陽下泛著健康的光澤，額角滲出細密晶瑩的汗珠。
“茜茜！看招！”旁邊的朱雅文突然怪叫一聲，毫無預兆地一個側踢，帶起細微的風聲，直撲劉藝菲麵門而來——這是他們常玩的即興“反應力訓練”，考驗臨場應對。
劉藝菲眼皮都沒抬一下，腰肢展現出驚人的柔韌度，流暢地向後一仰，同時右手如靈蛇般迅捷探出，精準地纏上朱雅文的腳踝，借著他前衝的力道順勢一推一帶。
朱雅文“哎喲”一聲，重心不穩地踉蹌幾步，被眼疾手快的羅進笑著扶住：“活該！讓你手欠去惹神仙姐姐！自取其辱了吧！”
劉藝菲這才抬手抹了把額角的汗，對著朱雅文做了個小小的鬼臉，小虎牙在晨光裡亮閃閃的，笑容純粹又帶著點小得意：“這叫靈兒附體！懂不懂？下次還敢不敢？”那份屬於十七歲少女的靈動與俏皮，在朋友麵前展露無遺。
不遠處的另一棵梧桐樹下，江一燕獨自站著，手中緊緊攥著一本翻開的《中外戲劇史第三版）》，指甲無意識地在書頁上“哈姆雷特獨白”的鉛字上掐出深深的凹痕。
她的目光穿透薄霧，緊緊鎖著那群圍在劉藝菲身邊笑鬨的同學。她看著劉藝菲隨手將喝了一半的農夫山泉遞給身旁的周揚，周揚無比自然地接過喝了一口；
看著馬競笑嘻嘻地、極其親昵地一把勾住劉藝菲的肩膀，熱烈討論著待會兒是去吃老王煎餅還是食堂新出的醬肉包子……
空氣裡，不知何時飄來一絲熟悉的、清冽的檸檬香氣——那是劉藝菲慣用的檸檬味濕巾散發出的味道，此刻卻像一根根細密的針，無聲地紮進江一燕的眼底，泛起一陣酸澀的刺痛。
“裝什麼裝……”她幾乎是咬著牙，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帶著冰碴的字眼，猛地轉過身，脊背繃得像一張拉滿的、蓄滿不甘的弓，快步朝著食堂的方向走去，背影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孤冷。
形體表現力訓練課教室。
巨大的落地鏡占滿了一整麵牆，日光燈管發出低微而持續的嗡嗡聲，將室內照得一片通明。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汗水和鬆節油用於擦拭地板）混合的氣味。
“同學們！今天我們的訓練主題是——‘肢體的敘事’！”身形挺拔、氣質利落的形體老師站在教室中央，聲音清亮而富有穿透力，
“將傳統戲曲的身韻根基，融入現代舞的表達自由！用你們的身體線條、氣息、節奏，去講述那些無法言說的情感！”
她利落地示範了幾個動作：“先熱身！跟我來！‘雲手’起勢——氣息下沉，腰為軸，臂如行雲，連綿不斷！想象指尖劃過流水……好！‘圓場’步——腳跟虛提，步如水上漂，氣息要穩，上身不動如山！走起來！”
一時間，教室裡人影流動，學員們或專注或略顯笨拙地模仿著老師行雲流水般的動作。
“非常好！熱身結束！”老師拍手示意大家停下，“現在，進入核心練習。以小組為單位，運用剛才練習的‘雲手’‘圓場’元素，結合你們對現代舞的理解，創作一個一分鐘左右的即興片段，表達一個抽象的情感主題！
我這裡有題目卡。”她拿出一個紙盒，目光掃過眾人，“第一組，‘孤獨’！”
被點到的朱雅文和周揚立刻湊到一起，小聲嘀咕起來。朱雅文比劃著誇張的“獨自徘徊”動作，周揚則提議用“圓場”步表現無目的遊蕩。
“第二組，‘狂喜’！”馬競和孫梅競對視一眼，孫梅競興奮地原地轉了個圈，馬競則做出振臂高呼狀。
“第三組，‘恐懼’！”老師的聲音落下，目光投向了劉藝菲和……站在角落的江一燕。教室裡瞬間安靜了一下。
劉藝菲神色平靜地看向江一燕，眼神清澈，帶著詢問和合作的意願。江一燕抿了抿唇，抱著手臂，下巴微揚，沒有說話，但也沒有拒絕。
“好，給你們五分鐘構思！”老師說道。
五分鐘很快過去。朱雅文和周揚率先上場。他們用緩慢、重複的“圓場”步在空曠的場地中交錯、遠離，配合著雙手緩慢、略帶滯澀感的“雲手”變形，眼神空洞地望向遠方，確實營造出一種無言的疏離感。
老師點評：“‘圓場’的運用抓住了‘遊離’感，但‘孤獨’的內核還可以更深沉。”
馬競和孫梅競的“狂喜”則充滿活力。他們融入了大幅度的現代舞跳躍和旋轉，配合著戲曲中大開大合的身段變形，笑聲和呼喊交織，感染力十足，贏得了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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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點頭：“情緒飽滿！但注意‘雲手’的連綿圓融在狂放中如何保持韻律美感？這是個課題。”
輪到劉藝菲和江一燕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過來，充滿了好奇。神仙姐姐和一向有些疏離的江一燕搭檔“恐懼”，會是什麼效果？
江一燕先動。她選擇了現代舞中一種扭曲、蜷縮的姿態，身體緊繃，雙手如同受驚的鳥爪般抓撓著空氣，急促的呼吸帶動著肩背的劇烈起伏。
她的眼神銳利，充滿了警惕和抗拒，肢體語言直接而富有衝擊力，表達著一種麵對迫近威脅的、外放的恐懼。
劉藝菲則截然不同。她沒有選擇任何激烈或扭曲的動作。她先是背對觀眾，以一個極其緩慢、帶著細微顫抖的“雲手”起勢開場——那動作不再是行雲流水，反而充滿了凝滯感和不確定的試探。
接著，她開始了一段極其緩慢、幾乎無聲的“圓場”步。她的腳步虛浮，仿佛踩在薄冰之上，每一步都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和隨時會墜落的驚惶。她的身體微微內收，雙臂並非完全張開，而是以一種奇異的、介於防禦與擁抱之間的姿態環在身前。
她的頭微微低垂，下巴幾乎要碰到鎖骨，長長的睫毛低垂著，在眼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沒有誇張的表情，隻有一種從骨髓深處彌漫開來的、無聲的、巨大的驚悸。
她並非在躲避某個具體的對象，而是被一種無形的、彌漫性的恐懼所包裹、吞噬。她的“圓場”步越走越慢，身體蜷縮得越來越緊，仿佛要將自己縮進一個不存在的安全殼裡。
當江一燕以一個強烈的、象征崩潰的倒地動作結束時，劉藝菲也恰好以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帶著絕望意味的指尖輕顫作為收束。
教室裡一片寂靜。兩種截然不同的“恐懼”表達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和張力。江一燕的表演直觀、有力，充滿了戲劇性；
而劉藝菲的表演則內斂、深沉，用肢體細微的震顫、氣息的凝滯和空間的壓迫感，將一種更深層次的、無孔不入的恐懼感浸染了整個空間，令人不寒而栗。
良久，老師才輕輕呼出一口氣，目光帶著讚許和探究：“非常棒的對比呈現！江一燕同學，你的肢體爆發力和情緒外化非常精準！劉藝菲同學……”
她看向那個已經恢複平靜站立的少女，“你選擇用‘圓場’的滯澀和‘雲手’的變形來表達這種內在的、彌漫性的恐懼，非常獨特！你將戲曲身段的控製力與現代舞對內在情感的挖掘結合得非常好。
尤其是那種‘被巨大空間吞噬’的孤獨恐懼感，通過肢體的收縮和步伐的猶豫表達得淋漓儘致。這種用肢體‘敘事’的能力，非常難得。”老師的點評，無疑將更多的讚譽指向了劉藝菲對抽象情感更深層次的挖掘和表達。
課間休息，周揚叼著剛從自動販賣機買的豆漿吸管，心有餘悸地湊到劉藝菲身邊：“我的天！茜茜！你剛才那段‘圓場’走得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感覺空氣都變冷了！你怎麼想到用那麼慢、那麼‘沉’的步子來表達恐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