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0月29日，北京。深秋的寒意在午後漸褪，留下薄薄一層暖金籠罩著東三環一帶密集的寫字樓。華誼兄弟總部大樓那間視野開闊的高級經紀人辦公室裡，氣氛卻如窗外陰灰的遠空，冷沉凝滯，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栤栤一身風塵仆仆的行裝還未換下，昂貴剪裁的米色羊絨大衣隨意搭在沙發扶手上。她就那麼直挺挺地站在寬大的落地窗前，陽光在她身後拉出一道長長的影子，幾乎要將她整個人嵌進那片巨大的、光潔如鏡的玻璃裡去。
她臉上殘留著精致的妝容，可眉眼間那股怎麼也蓋不住的灰敗與焦躁，像墨汁滴進清水，氤氳散開，連帶著那張素來明豔的臉也失了些顏色。
剛從杭州百花獎铩羽而歸的失落，此刻被心底竄起的一股更猛烈的邪火燒成了委屈和不甘。她猛地轉過身，動作帶著點她自己都未察覺的僵硬，目光釘子般紮向辦公桌後那個氣質乾練、容貌與她有七分神似的女人——她的親妹妹，也是她在華誼的頭號經紀人，李雪。
“雪兒！”李栤栤的聲音有點劈了叉，帶著長途飛行後的沙啞，更透著一股強壓著才沒有爆發的火氣，“王總到底什麼意思？我現在到底算什麼？”
她踩著尖細的高跟鞋往前又逼近兩步，高跟鞋敲在昂貴的大理石地麵上，“噔噔”的脆響在過於安靜的辦公室裡顯得格外刺耳。
“公司拿到了誠龍、李連傑那部《功夫之王》的份額，這消息我連慶功酒都還沒喝上一口！轉眼就聽說……還他媽硬生生擠出個新的女性角色來！行，角色有了，可怎麼輪到我頭上的說法就變得這麼惡心人了？”
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塗著精致蔻丹的手指在空中用力點了點，像是要戳破那個讓她無法接受的空氣：
“範彬彬！還有新加坡那個叫範文芳的！我們仨一塊兒‘公平’競爭？李雪，你告訴我，這‘公平’他媽的是怎麼個公平？！”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點歇斯底裡的尾音：“彆的片子，行！給誰演不是演？華誼自家的資源，讓一讓也就算了！忍！姐能忍！可這是什麼？誠龍、李連傑聯手搞的好萊塢合拍片！”
李栤栤的眼圈瞬間紅了，不是委屈，是怒急攻心：
“是好萊塢！雪兒！那是好萊塢！不是咱們國內這池塘裡的泥鰍打架！那是躍龍門的鯉魚！我李栤栤出道這麼多年，拚死拚活，為了個角色能把自己累脫水掛吊瓶！
好不容易撞上這麼個可能摸到好萊塢門縫的機會！現在告訴我，我得和我親手介紹進公司、現在恨不得跟我咬得滿嘴毛的同門師妹？
還得跟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新加坡明星！一起搖著尾巴去跟投資方賠笑競爭一個原本可能根本不該存在的‘機會’？！”
她猛地停住，急促地喘了幾口氣，像是要把堵在胸口的那團棉花吐出去，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和徹底的失望：
“再這麼讓下去……我還混什麼？乾脆！趁早退圈得了！省得在這兒看人臉色，遭這份閒氣！”
百花獎顆粒無收，影後旁落，強顏歡笑坐在台下鼓掌的難堪還沒完全消散，轉頭又被自家公司疑似“區彆對待”的消息當頭一棒。事業上的雙重打擊，像冰冷的潮水將她包圍。李栤栤此刻隻覺心寒。她甚至開始後悔——刻骨的後悔！
當年到底是哪根筋搭錯了線，鬼迷心竅地把那個野心勃勃的範彬彬介紹給了王忠軍？這不是引狼入室是什麼？親手給自己樹了一個心腹大患！如今在關鍵時刻插她刀子的，正是這隻她親手帶進華誼的狼！
“姐！姐！坐下坐下！消消氣！聽我說完行不行？”李雪趕緊從寬大的辦公桌後繞過來，她穿著利落的黑色職業套裙，臉上帶著職業經紀人的冷靜，眼底卻藏著對親姐姐真切的心疼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她半扶半按著把李栤栤安置在靠窗的真皮沙發上，語氣放得更軟更耐心：
“你先坐穩當，喝口水緩一緩。這事我也是剛從小王總那兒探了口風回來，情況遠沒你想那麼糟，你先彆自己嚇自己。”
李雪倒了杯溫水，強硬地塞進李栤栤手裡，冰涼的玻璃杯壁貼著溫熱的掌心，似乎讓李栤栤稍冷靜了一點。但她依舊咬著下唇，眼眶通紅地看著李雪，等著她的下文。
李雪坐到她身邊，壓低聲音，帶著點分享秘密的口吻：“這個新角色，確實還沒完全定死是誰！小王總剛和美國那邊的製片方開完電話會議回來不久，我也是第一時間過去打聽的。據他透露，這個項目變數不小。”
她頓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神秘的意味：“你知道水晶影業那邊嗎？劉藝菲！那個汪導的心頭肉！聽說最開始，人家看上的女主角人選壓根沒彆人，就定她！”
李栤栤眼睛瞬間張大，呼吸都停了一瞬。劉藝菲？！
李雪點點頭，繼續道：“沒錯！但你也知道劉藝菲現在是什麼咖位？人家自己挑戲都挑不過來呢！又是汪言的心尖尖，資源好得爆炸！聽說水晶那邊評估了一下劇本和角色分量，覺得不夠格，借口檔期衝突了，直接給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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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李栤栤這回是真的愣住了。好萊塢合拍片的女主角啊！水晶影業說拒就拒了？這……這得多大的底氣？她心裡頭那股火苗突然弱了一截，甚至升起一絲荒謬感。彆人拚死爭搶的，在人家那兒可能……連道開胃菜都算不上？
“所以啊！”李雪抓住機會，語速加快，試圖把姐姐的注意力從“委屈”轉移到“機會”上，“水晶這塊硬骨頭沒啃下來，那角色不就空出來了嗎？
現在各方都在想辦法塞人！咱們華誼仗著王總運作得好，才從虎口裡硬生生又摳出來一個名額！這是好事啊姐！”
她觀察著李栤栤的表情，看她眼神閃爍，怒氣消退了一些，便繼續加碼：
“而且我仔細琢磨了，新加坡那個範文芳，希望不大。”
李雪撇撇嘴，“這就是個合拍片，她一個純粹的海外藝人，除非背景硬到逆天，否則怎麼可能壓得過我們這些根正苗紅的大陸演員？製片方又不是傻子，中國市場才是大頭！他們也要票房的！”
李雪的手在李栤栤背上輕輕拍了拍，帶著安撫和引導：
“所以，說到底，真正的機會，或者說真正的競爭者，就是你和範彬彬兩個人！你們倆，在資方眼裡都是大陸一線的代表，都擁有龐大的粉絲基礎！都扛得起票房！這才是硬實力！先天就占著絕對優勢！”
李雪的語調帶著點蠱惑人心的力量，試圖點燃姐姐的戰鬥欲。
李栤栤聽完，沉默了。她臉上的怒氣和委屈像是被戳破的氣球，一點點癟了下去，但眼神裡卻浮上一層更深的疑慮和疲憊。她沒有立刻回應李雪的分析，而是低下頭，看著手裡那杯水，杯麵上倒映著她自己略顯憔悴的臉。
過了一會兒，她才抬起頭，眼神直勾勾地盯著李雪，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洞穿一切的清冷：
“所以呢？雪兒你跟姐說實話。小王總……是不是為了留下那個狐狸精，私下給你做工作了？讓你來勸我……‘顧全大局’，‘公平競爭’？甚至……是不是想讓我主動退出，彆跟範彬彬爭，好給華誼保留這顆搖錢樹？”
她問這話時的眼神，沒有了憤怒，隻剩下一種沉甸甸的審視和疲憊。
李雪被她看得心頭一跳，隨即又好氣又好笑，用力拍了下李栤栤的肩膀：“哎喲我的親姐！我看你是真被氣糊塗了！腦子不清醒了是吧？！”
她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幾乎是咬著牙，壓低聲音在親姐姐耳邊恨鐵不成鋼地說：“咱倆！是一個媽肚子爬出來的親姐妹！
打斷骨頭連著筋！這種天大的事情，我胳膊肘能往外拐？往範彬彬那頭拐？！你把你親妹妹當什麼人了我問問你？”
李栤栤被她這一嗆，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赧然。是啊，關心則亂，自己真是被接連的打擊衝昏了頭，連最基本的信任都動搖了。
李雪看到姐姐表情鬆動，心裡那塊石頭才放下，臉上重新堆起那種成竹在胸的經紀人式笑容，帶著點狠厲：
“姐，你把心放回肚子裡。今天我就給你交個實底！”
她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點陰謀般的竊竊私語：“我已經從小王總王忠磊那裡探到話了。範彬彬那個女人……”
她嘴角勾起一個譏誚的弧度，“她在外麵心野了！已經明確拒絕了華誼的續約條件！除了現在手上正在拍的這部張之亮導演的《墨攻》，公司這邊，所有後續給她接洽的資源、安排的行程，統統都！停！了！”
“啊？”李栤栤又是一愣，隨即臉上湧起巨大的詫異和一絲……快意？
李雪冷哼一聲：“哼，那部戲華誼隻是投資方之一，又不是咱們主控，她合同期內接了也推不掉，但殺青後……就再也沒關係了！她現在就是個空架子！等著吃合同老本的光杆司令！”
她的眼神犀利起來：“那個女主角色，還真不是不能搶。姐，我告訴你，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穩坐釣魚台！該宣傳宣傳，該造勢造勢！華誼……”
李雪的斬釘截鐵：“很快，就隻能有一個栤栤了！”
就在李雪向李栤栤拋出那顆名為“希望”的定心丸的同時，北京城另一隅，朝陽公園旁一處高檔公寓內，範彬彬也在經曆著另一場暗潮洶湧的博弈。
這裡是她精心布置的家，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華的都市夜景，可室內卻隻開著一盞角落的氛圍燈，光線昏暗得如同此刻她的心境。沙發上，她的“引路人”、“朋友”，水晶影業的資深經紀人，此刻臉色鐵青地坐在那裡，正是楊曉曦。
幾個小時前，楊曉曦接到範彬彬的電話，語氣親昵又帶著點撒嬌意味，說有“重大決策要和你商量”，還特彆強調“是關於我未來的發展”。楊曉曦心中一動，難道範彬彬終於想通了，打算跳槽到水晶影業這個更強的平台了？
她晚上推了個飯局，興衝衝地帶著幾份準備“誘惑”範彬彬的新合約草案就來了。結果呢？屁股還沒坐熱，茶也沒喝兩口，範彬彬就把她的如意算盤攤開了：她想學那些港台明星，自己開工作室！單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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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你要開工作室？！自己當老板？！”楊曉曦聽完，眼珠子差點沒從眶裡瞪出來。她猛地站起來，聲音拔高了好幾度，剛才那股老朋友敘舊般的鬆弛感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難以掩飾的震驚和被愚弄的憤怒！
“小範！小範啊小範！我說你今天怎麼這麼殷勤地叫我過來！我還以為你是被我說動了心，想通了要簽水晶！結果你……你跟我玩這一出？！你腦子是不是被門夾了？還是錢賺夠了想退圈養老了？！”
她氣得胸口起伏，看著還穩穩當當坐在沙發裡的範彬彬，感覺自己像個傻子。“既然都決定單乾了，還煞費苦心找我這個‘朋友’來乾嘛？讓我給你工作室剪彩嗎？那我可真謝謝你抬舉了！”
說完，楊曉曦拎包就要走，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失望和慍怒。這地方，她一刻都不想多待！她覺得自己像個傻子！
“誒彆彆彆！曉曦姐！曉曦姐你等等！”範彬彬也急了，趕緊從沙發上一躍而起，快步追上去，一把死死拽住楊曉曦的胳膊。“我話還沒說完呢！你怎麼連句話都不讓人說完就急著走啊？”她語氣帶著懇求，“你聽我說完嘛！”
楊曉曦被她拉住，回頭瞪著她，眼裡是毫不掩飾的惱火：“放手！有什麼話就在這說！我倒要聽聽你能玩出什麼花來！”
範彬彬看楊曉曦那副“你放屁我就走”的架勢，心知肚明今晚的打算恐怕很難順利。但事已至此，開弓沒有回頭箭。
她隻好把楊曉曦連拖帶拽地重新弄回了沙發坐著，自己也一屁股坐到她身邊，緊緊挨著，用最親昵的姿態表達著“我沒拿你當外人”。
深吸一口氣，範彬彬起身走到一旁精致的歐式邊櫃前，拉開抽屜，捧出一個包裝考究的寶藍色絲絨禮盒，盒蓋上還係著銀色緞帶。
她走到楊曉曦麵前，臉上努力擠出最真誠的笑容，把禮盒遞了過去：“呐，給你的。我知道這事兒有點突然，但我是真沒想瞞你。也不是白讓你幫忙。一點心意，算是……賠罪？也表表我的心意？你可彆把我當白眼狼啊！”
楊曉曦看著那個看著就價值不菲的盒子，眼皮都沒抬一下，身體更往後靠了靠，拉開距離，語氣依舊冷硬：“免了！範老板的厚禮我可受不起！”
她不耐煩地將那盒子推開一些：“行了！彆整這些虛的了！到底還有什麼話，快說！我事兒多著呢！沒那麼多閒工夫坐這兒聽你畫餅！”
範彬彬舉著被推回來的禮盒，胳膊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幾乎維持不住。她隻好順勢把禮盒放在旁邊的茶幾上，自己也重新坐下，挨著楊曉曦。
她調整了一下呼吸，換上一副推心置腹、掏心掏肺的表情，伸手輕輕環住楊曉曦的手臂晃了晃：
“曉曦姐，你知道的，我認識你這麼多年，一直是把你當知心朋友看的。我覺得吧，朋友之間，就該互相理解，能設身處地為對方考慮是不是？我這麼做，真的也是想……想有點自己的事業。”
楊曉曦一聽“事業”這詞，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接嗆聲：“哦？那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理解你這個朋友？不為你的‘事業’著想了？我楊曉曦虧待你了？”
“哎呀！我不是這個意思！”範彬彬連忙否認，聲音都帶上點撒嬌的意味，緊緊抱著楊曉曦的胳膊晃，“我的好姐姐！你誤解我了！”
她抬起眼，臉上是恰到好處的迷惘和野心混合的表情：“曉曦姐，你看，我在這個圈子裡混了這麼多年了。我就問一句……”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和脆弱：“難道我就隻能永遠當一個藝人嗎？永遠被經紀公司抽成，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我就不能……有點彆的想法？”
楊曉曦看著她那張楚楚動人的臉上閃爍的光彩——那是野心點燃的光，也是看不清前路迷霧的盲目。她緊繃的臉色終於稍微鬆弛了一點點。
她長長地、帶著點勸誡意味地歎了口氣，身體也軟了下來，不再那麼抗拒地靠著沙發背：“小範啊，說實話，我挺理解你想往上走的野心。這年頭誰不想當老板？”
“但是……單乾，真的不是嘴巴上說說，開個工作室掛牌子那麼簡單的事兒！”楊曉曦語重心長，眼神銳利起來，“你自己看看，真正獨立闖出來的有幾個人？我老板汪言那樣的？”
她搖頭，語氣帶著點自嘲和現實：“天底下也就他這麼一個怪胎！眼光毒、運氣好、膽子大、背景深、能力還強！你……你有他哪個？”
“我不是想跟汪導比……”範彬彬垂下眼瞼，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言不由心，明顯底氣不足，“我就想自己管自己那點子事，掙多掙少都是自己的，不用看那些大老板的臉色……”
楊曉曦看著她的樣子，心裡那點殘存的好感和惋惜迅速消退。該說的都說了，人家主意已定。她不想再多費口舌，直接打斷：
“既然你都決定了，我這個外人也確實不好多說什麼。”她重新坐直身體，準備結束這場注定徒勞的談話：“那就這樣吧小範，人各有誌，我楊曉曦祝你……祝你自立門戶成功，財源滾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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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起身，臉上已經恢複了職業經紀人的那種冷靜和疏離：“我那邊真還有事，就不坐了。你留步，不用送了。”說完，拿起自己放在沙發上的手包，抬腳就要走。
“彆彆彆！曉曦姐！等等啊！”範彬彬急了，幾乎是撲上去再次死死拽住楊曉曦的手腕，不讓她離開沙發區域。她的力氣不小，楊曉曦被她拽得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