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樓內,空氣仿佛在這一瞬間凝固了。
窗外的風聲與蟲鳴,似乎都被隔絕在一層無形的屏障之外。
李玄那一句“可曾為先祖之憾”,像一根細細的銀針,不帶任何煙火氣,卻精準無比地刺入了張機瑤心中最柔軟、也最不設防的地方。
她那背對著李玄,孤高清冷的背影,幾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為蒼生?為將士?
這些宏大的詞眼,早已在她經年累月的失望中,褪去了所有光環,變成了一種空洞的諷刺。她見過的死人太多,多到讓她覺得生命本身就是一場無休無止的苦難循環,而她這樣的醫者,不過是在這個循環中,徒勞地扮演著一個無足輕重的角色。
所以她拒絕,拒絕得乾脆,拒絕得冷漠。
但“先祖之憾”不同。
那不是宏大的敘事,不是天下興亡,而是刻在她血脈裡的傳承,是她自懂事起,便從長輩口中聽過無數次的、一聲聲沉重的歎息。
先祖張仲景,一生心血凝結成《傷寒雜病論》,本是足以傳之後世,福澤萬民的醫道聖典。卻因戰亂流離,遺失了大半。
這不僅是醫家的損失,更是整個華夏的損失。
於她而言,這更是家族百年來,最深沉的痛。
她窮儘半生,搜集古方,整理醫案,試圖補全那殘缺的部分,可人力有時而窮,終究是鏡花水月,可望而不可即。這遺憾,早已化作她心中一座無法逾越的冰山,比她對亂世的厭惡,更加沉重。
李玄……他怎麼會知道?
他怎麼敢,用這件事來質問自己?
張機瑤沒有回頭,但她那垂在身側的素手,卻在寬大的袖袍下,悄然攥緊。指甲深深地掐入了掌心,傳來一陣細微的刺痛,卻遠不及她此刻心湖掀起的驚濤駭浪。
李玄靜靜地看著她的背影,沒有再說話。
言語已經足夠。
他緩緩轉過身,沒有走向門口,而是邁步走回了那張矮幾前。
竹製的地板,在他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每一下,都像踩在張機瑤緊繃的神經上。
他站定在桌前,在張機瑤愈發沉重的呼吸聲中,緩緩地,從自己那件破舊的布衣懷中,取出了一件東西。
那是一卷竹簡。
卷軸不大,恰好能握於掌中。捆綁竹簡的皮繩早已乾裂,呈現出一種深沉的暗褐色,仿佛隨時都會斷裂。竹簡本身,也並非青翠之色,而是一種沉澱了歲月光澤的暗黃,邊緣處甚至能看到細微的磨損和蟲蛀的痕跡。
一股混雜著舊木、陳墨與時光的古樸氣息,隨著竹簡的出現,在滿是藥香的房間裡,悄然彌漫開來。
李玄沒有多言,隻是將這卷看起來飽經滄桑的竹簡,輕輕地放在了矮幾上。
“咚。”
一聲輕響,打破了房間裡令人窒息的沉默。
張機瑤的身子,又是一顫。
她終於緩緩地,轉過身來。
燈火下,她那張原本清冷如月的臉龐,此刻已是血色儘褪,一片蒼白。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眸裡,正翻湧著難以置信的驚疑、警惕,以及一絲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瘋狂滋長的渴望。
她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那卷竹簡上,再也無法移開分毫。
“神醫可認得此物?”李玄的聲音平靜響起,像是在問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張機瑤沒有回答。
她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一步一步,挪到了矮幾前。她的動作很慢,很僵硬,仿佛每一步都耗儘了全身的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