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穀縣紫石街深處,一扇不起眼的破舊木門後,便是王婆那間如同墓穴般昏暗臥室。
幾縷慘淡的夕陽光線,從糊窗的桑皮紙上幾個破洞裡頑強地擠進來,非但沒能驅散屋內的渾濁與黑暗,反而像幾道冰冷的探針,無情地照亮了空氣中肆意飛舞的塵埃與黴斑,更添幾分破敗與淒惶。
那張吱嘎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破木床上,西門慶如同被火燎了屁股般,猛地從那具破棉絮般的軀體上彈了起來,臉上混雜著饜足後的空虛與深入骨髓的厭惡。
他胡亂抓起散落在地上、沾染了塵土和不明汙漬的衣物,手忙腳亂、近乎粗暴地往身上套,動作間充滿了急於逃離這汙穢泥沼的倉皇!
這位曾經在陽穀縣鮮衣怒馬、橫行鄉裡的“西門小官人”,早已被連日的亡命驚恐、家破人亡的慘重打擊以及眼下這屈辱求生的醃臢現實,磨礪掉了最後一絲浮華,隻剩下被掏空後的狼狽與陰鷙。
即便對著屋裡那麵模糊不清的銅鏡,裡麵那個眼窩深陷、胡子拉碴、眼神裡隻剩下惶恐和怨毒的男人,也找不回半分昔日倚翠偎紅、揮金如土的光彩了。
“西門公子,”
王婆慢條斯理地坐起身,乾癟的胸脯露在外麵也毫不在意。她懶洋洋地拉扯著身上那件油光可鑒、幾乎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褻衣,乾澀的聲音如同砂紙在摩擦生鏽的破鑼。
“慌什麼?提上褲子就不認你這乾娘了?”
她渾濁的三角眼裡閃爍著如同打量貨品般的光芒,刻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西門慶那難堪又焦躁的反應,才慢悠悠地繼續道。
“說起來,你那死對頭,那個梁山來的王倫小賊,倒是陰差陽錯,替你做了件‘好事’。”
她的話像毒蛇吐信,帶著一股幸災樂禍的惡意。
“他可是闊氣得緊呐!大手一揮,就買下了你家那宅子!”
“嘖嘖,轉頭就讓人把你爹西門達那口停了不知多久、都快長毛的老棺材,隨便尋了個亂葬崗,像扔死狗一樣給埋了!騰出地方來,正風光大辦、鑼鼓喧天地給孟玉樓那病癆鬼老娘辦喪事呢!”
王婆咂摸著嘴,仿佛在品味什麼佳肴,語氣誇張。
“哎喲喂,你是沒瞧見那陣仗!全陽穀縣有頭有臉的人物,恨不能擠破了頭去巴結!那靈堂設的,那白幡掛的,那香火燒的…嘿!比你爹當年出殯的時候,可是風光闊氣多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王府的老封君沒了呢!”
“王倫——!!小賊!!欺人太甚!!”
西門慶係腰帶的動作猛地一滯,那股被強行壓抑的暴戾怨毒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瞬間衝垮了他僅存的理智,讓他幾乎目眥欲裂,額頭青筋如同蚯蚓般暴凸蠕動!
在他那早已扭曲的邏輯裡,所有的災難根源都指向同一個人——
若不是王倫橫插一手,奪走了原本唾手可得的梁山藥材大單,他父親西門達就不會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更不會被那個該死的押司簡無空驚嚇致死!家產不會被抄沒,自己更不會淪落到這步田地!所有的屈辱和仇恨,都該算在王倫頭上!
他猛地轉過身,帶著走投無路般的希冀看向王婆,聲音因激動和仇恨而嘶啞。
“乾娘!乾娘!我不能就這麼完了!我不能讓這小賊踩著我西門家的屍骨風光!”
“我要去東平府!去找韓提舉!我要當麵告訴他,那個所謂的狗屁東京王公子,根本就是王倫那小賊假扮的!我還要告發他,就是他殺了押司簡無空!”
“韓提舉一定會信我,一定會重用我!隻要…隻要乾娘你能再幫我這一次,給我些盤纏路費!等我得了勢,絕不會忘了乾娘的大恩大德!”
他刻意加重了“重用”和“大恩大德”二字,試圖描繪一個誘人的、可供共享的榮華前景。
王婆慢悠悠地停下係衣帶的動作,冷冷地斜睨了情緒激動的西門慶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掂量一塊是否還能再榨出最後一滴油水的肥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