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奧的指尖在鍵盤上懸了足足半分鐘,屏幕上還停留在下午三點十七分的聊天記錄。娟娟發來的那句“客戶投訴處理單編號3792,麻煩奧主管複核簽字”後麵跟著的微笑表情,此刻在她眼裡像根淬了冰的針,紮得視網膜生疼。
辦公室的中央空調發出沉悶的嗡鳴,把午後的熱意隔絕在外,卻隔不斷彌漫在客服部的低氣壓。奧奧轉動僵硬的脖頸,目光越過格子間的擋板,正好撞見娟娟對著電腦屏幕輕笑。她新做的指甲塗成了奶茶色,敲擊鍵盤時像串細碎的貝殼在跳躍,與自己磨得發亮的黑色鍵盤形成刺眼的對比。
“奧主管,3792號單客戶又來電話了。”實習生小張怯生生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走神,“說我們回複的賠償方案太敷衍,要找負責人。”
奧奧捏了捏眉心,那裡已經攢起一個酸硬的結。這是本周第三次接到同一個客戶的投訴,每次都像塊扔過來的石頭,被娟娟輕巧地踢到她的管轄範圍裡。她點開工單詳情,娟娟填寫的處理意見果然簡潔得近乎敷衍:“已告知客戶符合退換貨標準,建議走正常流程。”
“她跟客戶溝通時到底說了什麼?”奧奧的聲音帶著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小張縮了縮脖子,遞過來一張便簽:“我聽錄音了,娟娟姐說‘您買的這款特價品本來就不保修’,客戶當時就炸了。”
奧奧盯著“特價品”三個字,一股氣從丹田直衝到天靈蓋。上周例會上才強調過,所有產品無論折扣力度如何,基礎保修服務必須保證。娟娟作為客服組組長,不可能不知道這條規定。
她起身時帶倒了腳邊的垃圾桶,塑料桶在地板上滾出刺耳的聲響。整個辦公室瞬間安靜下來,幾十雙眼睛透過格子間的縫隙投過來,像探照燈一樣打在她背上。娟娟適時地抬起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疑惑:“奧主管,怎麼了?”
“3792號單,”奧奧儘量讓語氣平穩,“客戶反映的是產品開裂問題,屬於保修範圍。”
娟娟放下手中的文件,起身時特意理了理裙擺:“可是那款是上周促銷的尾貨呀,王經理特意交代過……”
“王經理的原話是‘特價品不支持無理由退換’,”奧奧打斷她,從文件夾裡抽出上周的會議紀要,“保修條款寫得很清楚。”
周圍響起細碎的議論聲,像潮水般漫過腳踝。娟娟臉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委屈:“可能是我理解錯了,抱歉啊奧主管。不過客戶現在情緒那麼激動,還是您來處理比較好,畢竟您經驗豐富。”
這話像塊裹著的石子,噎得奧奧說不出話。她看著娟娟轉身時飄動的長發,想起三個月前她剛入職時,怯生生地問自己“轉接電話的快捷鍵是什麼”的樣子。那時誰能想到,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的女孩,會在短短一百天裡,用各種看似無心的失誤,把麻煩事一件件推到自己頭上。
處理完客戶投訴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寫字樓的燈光暗了大半。奧奧癱在椅子上,盯著天花板上的吊燈發呆。手機在桌上震動,是母親發來的視頻請求。她深吸一口氣,揉了揉僵硬的臉頰,接起電話時努力擠出笑容。
“小奧,今天又加班啊?”母親的臉出現在屏幕上,背景是家裡的廚房,“你爸燉了排骨湯,我給你留著?”
“不用了媽,我可能要晚點回去。”奧奧避開鏡頭裡母親擔憂的目光,“最近廠裡忙。”
“是不是工作不順心?”母親突然湊近屏幕,“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有人欺負你?”
奧奧的心猛地一縮。她想起上周娟娟在部門聚餐時,當著所有人的麵說“奧主管太嚴肅了,上次我不小心打翻咖啡在她文件上,她臉都黑了”;想起上個月的績效考核,自己負責的客戶滿意度評分莫名其妙少了0.5分,而娟娟的分數卻恰好多了0.5;想起每次開會,王經理看娟娟的眼神總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熟稔。
“沒有的事,”她扯出一個更大的笑容,“就是正常工作,您彆瞎想。”
掛了電話,辦公室徹底陷入寂靜。奧奧把臉埋在手掌裡,指尖傳來皮膚的溫度,卻暖不了心裡的寒意。她想起三年前剛升主管時,意氣風發地在部門大會上說“要讓每個客戶都感受到我們的誠意”。那時的自己,眼睛裡有光,說話時帶著底氣,不像現在,連跟人爭執都覺得耗儘了力氣。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是大學同學發來的消息:“聽說你們廠在招市場部經理?我表弟想去試試。”
奧奧盯著那條消息出神。市場部經理的位置空了快一個月,她本來是最有力的競爭者。可這兩個月被娟娟攪得焦頭爛額,連準備競聘材料的心思都沒有。她點開娟娟的朋友圈,最新一條是昨天發的:“謝謝王經理的指導,收獲滿滿[玫瑰]”,配圖是她和王經理在會議室的合影,兩人笑得都很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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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裡突然一陣翻攪,奧奧衝進洗手間,對著馬桶乾嘔了半天。鏡子裡的男人眼窩深陷,眼下掛著濃重的青黑,胡茬冒出了大半,看起來像個剛熬完通宵的賭徒。這是自己嗎?她忍不住伸手觸摸鏡麵,冰涼的玻璃映出的那張臉,陌生得讓人心慌。
回到座位上,她打開電腦裡的私人文件夾,裡麵存著剛入職時寫的工作計劃。文檔創建日期是四年前的今天,那時她還住在城中村的單間裡,每天晚上下班後,就在昏黃的台燈下琢磨怎麼提升客戶滿意度。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跡裡,藏著一個年輕人最質樸的野心。
可現在呢?她每天想的不是怎麼做好工作,而是娟娟又會出什麼幺蛾子;不是怎麼提升業績,而是怎麼在王經理麵前解釋那些莫名其妙的失誤;不是怎麼規劃未來,而是明天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麵對辦公室裡那些探究的目光。
“內耗”——這個最近常在網上看到的詞,此刻像個精準的標簽,貼在了她的額頭上。她想起小時候看武俠片,高手過招時最忌諱的就是分心。可自己現在,就像個在擂台上不斷跟自己較勁的拳手,還沒等對手出手,就已經耗儘了力氣。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濃,遠處的霓虹燈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道光影。奧奧突然想起老家院子裡的那棵梧桐樹,小時候總覺得它長得慢,可現在回去看,已經粗得要兩個人才能合抱。它從來不管風吹雨打,也不管有沒有人澆水,就隻是一個勁兒地往上長。
每個人的起點本就不同。娟娟畢業於名牌大學,父親是經銷商,入職第一天就開著寶馬x3來上班;而自己呢,農村出來的孩子,靠著助學貸款才讀完大學,第一次見客戶時緊張得說不出話。這些差距,從一開始就擺在那裡,就像有人天生握著好牌,有人手裡隻有幾張散牌。
這就是命嗎?奧奧問自己。她想起父親常說的話:“命是老天爺定的,但路是自己走的。”就像那棵梧桐樹,就算生在貧瘠的土地上,也能努力把根紮得深一點,再深一點。
手機又響了,是生產線的老李打來的。“奧主管,明天早上八點有批新產品要上線,客戶那邊想讓客服先培訓一下,你看……”
“我來安排。”奧奧乾脆地回答。掛了電話,她打開員工排班表,在明天的培訓負責人那一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她新建了一個文檔,開始梳理新產品的賣點和常見問題,指尖敲擊鍵盤的聲音在寂靜的辦公室裡格外清晰。
也許娟娟說得對,自己確實太嚴肅了。但那又怎樣呢?她不是不懂得那些職場技巧,隻是學不會用在這些勾心鬥角上。她的戰場從來都不是辦公室裡的人情往來,而是每一次客戶的滿意,每一份問題的解決,每一個實實在在的業績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