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京西賓館,像一座巨大的孤島。
陸遠走出房門,走廊裡空無一人,地毯厚重得能吸走心跳。白天還對他笑臉相迎的代表團工作人員,此刻都像約好了一般,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他房間斜對麵,多了兩個靠牆站著的年輕人,穿著不合身的西裝,眼神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既像保鏢,又像看守。
從他的房間到趙立春的套房,不過百米之遙,陸遠卻感覺自己走在一片無形的真空中。空氣是凝滯的,燈光是冰冷的,連牆上那些氣勢磅礴的山水畫,此刻看起來也多了幾分蕭瑟。
他知道,這是風暴來臨前特有的寧靜。他親手點燃了那堆乾柴,現在,所有人都在等著看,這火是會燒出一片新天地,還是會先將他自己化為灰燼。
敲開趙立春套房的門,開門的依舊是省長秘書,但臉上的微笑已經不見了,隻剩下一種公事公辦的僵硬。
客廳裡,趙立春沒有在擺弄他那套心愛的茶具。他換上了一身正裝,坐在主位沙發上,身邊還坐著一個人——省委書記,周正德。
周書記年近六旬,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臉上總是帶著一種溫和的、學者式的微笑,但此刻,那微笑裡卻看不出半分暖意。
一個省的黨政一把手,在深夜同時“約見”一個地級市的市長,這陣仗,已經不是“敲打”那麼簡單了。
“陸遠同誌,坐吧。”周書記先開了口,聲音溫潤,聽不出情緒。
陸遠依言在他們對麵的單人沙發上坐下,隻坐了三分之一,腰背挺得像一杆標槍。他沒有說話,隻是平靜地看著眼前的兩位領導,等待著審判。
“今天在河南廳發生的事情,性質很嚴重。”周書記的目光落在陸遠臉上,那目光看似溫和,卻帶著一種能穿透人心的審視,“你作為一名黨員乾部,一名市長,在那樣一個萬眾矚目的場合,用那樣一種極端的方式,公開本省的問題。你考慮過後果嗎?考慮過對我們整個省的形象,造成的負麵影響嗎?”
問題還是那個問題,但從省委書記口中說出,分量又重了千鈞。
陸遠沒有辯解,隻是平靜地回答:“周書記,趙省長,在考慮我們省的形象之前,我首先想到的是,那三百二十一個逝去的生命,他們也是我們省的形象一部分。一個連自己人民的生命健康都無法保障的地區,經濟數據再亮眼,形象又從何談起?”
“放肆!”趙立春終於忍不住了,他一拍沙發扶手,聲音裡壓著怒火,“你這是在跟誰說話?是在指責省委省政府不作為嗎?”
“我不敢。”陸遠微微垂下眼瞼,“我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這個事實,就像一顆毒瘤,長在了我們省的肌體上。如果我們自己沒有勇氣用刀子把它剜掉,遲早會有人來幫我們剜。到那個時候,付出的代價,隻會更大。”
周書記擺了擺手,製止了還想說話的趙立春。他看著陸遠,眼神裡閃過一絲複雜難明的光。他沒有像趙立春那樣暴怒,反而問道:“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的行為,在組織程序上,是完全錯誤的?你繞過了市委,繞過了省委,直接把問題捅到了天上。你把組織紀律,置於何地?”
這是比“破壞形象”更嚴重的指控。
陸遠沉默了片刻。
“周書記,我承認,我的方式方法存在嚴重問題,我願意接受組織的一切處分。”他抬起頭,目光坦然,“但我彆無選擇。這些年,關於星鋼的舉報信,從市裡到省裡,堆積如山。如果正常的程序和渠道有用,就不會有今天的‘癌症村’,更不會有我今天的‘極端方式’。”
他的話,像一記重拳,打在了兩位大佬的軟肋上。他們都知道,陸遠說的是事實。星鋼的問題,是一個曆史遺留的、盤根錯節的難題,牽一發而動全身,誰都不願去碰這個馬蜂窩。
客廳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周書記和趙立春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棘手。
他們今天找陸遠來,原本是想恩威並施,一方麵嚴厲批評他的無組織無紀律,另一方麵也要想辦法控製輿論,把事情的影響降到最低。
可現在看來,這個年輕人,軟硬不吃,油鹽不進。他就像一塊滾刀肉,認準了一個死理,誰也拉不回來。
就在氣氛僵持到冰點時,一陣急促的手機震動聲打破了寧靜。是周書記的私人電話。
周書記看了一眼來電顯示,眉頭不易察覺地皺了一下,隨即起身走到了一旁的窗邊,背對著他們接起了電話。
“……嗯,是我……什麼?”
隻聽了不到十秒,周書記那一直保持著沉穩的身形,猛地一僵。他握著手機的手,青筋凸起。
趙立春和陸遠都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不同尋常的變化。
周書記掛斷電話,緩緩轉過身來。他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那份屬於省委書記的從容和鎮定,第一次出現了裂痕。
他沒有看趙立春,而是死死地盯著陸遠,眼神裡充滿了震驚、駭然,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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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趙立春心頭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湧了上來。“老周,出什麼事了?”
周書記沒有回答他,隻是又拿起另一部加密的紅色座機,迅速撥了一個號碼。
“……接省政府總值班室……我是周正德,立刻核實,是不是有一架來自京城的專機,剛剛降落在我們的機場?機上人員的身份,立刻查明!”
他的聲音,帶著一絲無法掩飾的顫抖。
趙立春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他知道,能讓周正德如此失態的,絕不是小事。而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自京城的專機……
不到三分鐘,周書記的秘書神色慌張地敲門進來,手裡拿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傳真件,紙都還是溫的。他快步走到周書記身邊,低語了幾句。
周書記接過那張紙,隻看了一眼,整個人就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氣,頹然地跌坐在沙發上。
趙立春再也坐不住了,他一把搶過那張紙。
紙上,是省政府辦公廳發來的特急電報。內容很短,但每一個字,都像一顆釘子,狠狠地釘進了他的瞳孔裡。
“奉中央指示,由中紀委副書記高陽同誌、國家環保部副部長李海峰同誌帶隊,中紀委、國家環保部、公安部、衛健委等部委組成的聯合調查組,已於今日22時30分抵達我省。請省委、省政府主要負責同誌,於一小時內,到省委一號會議室,聽候指示。”
中紀委副書記!
國家環保部副部長!
聯合調查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