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黑色的帕薩特轎車重新駛入青陽鎮政府大院時，夜色已經完全籠罩了這片土地。與白日裡的喧囂不同，此刻的大院安靜得隻能聽到車輪壓過地麵的沙沙聲和遠處傳來的幾聲犬吠。
周海東沒有在辦公室等，而是站在辦公樓的台階下，身影被門口昏黃的燈光拉得老長。他沒有抽煙，隻是雙手背在身後，靜靜地望著大院的入口，像一個等待晚歸孩子的父親。
車門打開，陸遠走了下來。
“周鎮長。”他快步上前，聲音裡帶著一絲歸來的鬆弛。
周海東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臉上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他伸手在陸遠肩膀上用力拍了拍，沒說話，但那份欣慰和讚許，儘在不言中。
“走，去我辦公室，泡了你的猴魁。”周海東轉身，領著陸遠往樓上走。
辦公室的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周海東親自從櫃子裡拿出茶葉罐，用小木勺細致地撥出茶葉，洗茶、衝泡，一套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能讓人心安的節奏。
“李市長親自給我打了電話。”周海東將第一泡茶水倒掉，重新注滿開水，氤氳的茶香瞬間彌漫開來，“電話裡，把你誇成了一朵花。說你是我們基層乾部裡湧現出的驚喜，是寶貴的人才。”
他將一杯澄黃透亮的茶湯推到陸遠麵前：“我跟李市長說，這小子就是膽子大點，運氣好點，離不開市裡縣裡的正確領導。”
陸遠端起茶杯，笑了笑：“還是周鎮長您會說話。”
“這不是會說話，是規矩。”周海東呷了一口茶，眼神裡帶著一絲回味，“你今天在會上的發言，我也聽說了。老實說，比我想象的還要好。你沒有飄，還能沉下來，把功勞往老百姓身上推，往情感上靠，這很難得。很多人，一朝得誌，就忘了自己是誰。”
喜悅是真實的。周海東看著眼前這個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年輕人，就像看著一件自己親手打磨出的最得意的作品。青陽鎮沉寂了太久，太需要這樣一聲驚雷來喚醒沉睡的活力。陸遠，就是這聲驚雷。
然而，短暫的喜悅過後，周海東的眉頭卻不自覺地微微蹙起。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桌上有節奏地敲擊著，辦公室裡的氣氛，也隨之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小陸，今天叫你來，除了給你慶功，還有些話，我必須得跟你說透了。”周海東的聲音沉了下來。
陸遠立刻坐直了身體，他知道，正題來了。
“你知不知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周海東看著他，目光深邃，“你現在，就是那棵長得最高、最顯眼的樹。”
“以前，你在鎮裡搞信訪，搞扶貧，雖然也算出了點小名，但終究是在我們青陽鎮這一畝三分地裡折騰。縣裡那些人，最多覺得你是個能乾事的小年輕，不會把你當成真正的威脅。”
“可今天不一樣了。”周海東的語速放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一顆石子，投入陸遠的心湖。“你站到了市裡的舞台上，當著那麼多區縣和市局一把手的麵，被李副市長親自點名表揚。這個分量，太重了。”
“重得足以讓很多人，睡不著覺。”
陸遠沒有說話，靜靜地聽著。他知道，這是周海東用自己幾十年的官場經驗，在給他剖析眼前的局勢。這些東西，是係統劇本裡永遠不會直接寫明的“潛台詞”。
“咱們縣裡，不是鐵板一塊。你以為大家都是為了工作？不，更多的是為了頭上的帽子，為了手裡的位子。”周海東的語氣裡帶上了一絲過來人的滄桑，“縣長和書記，思路不完全一致。幾位副書記、副縣長，也各有各的山頭，各有各的算盤。”
“你這次，風頭出得太大，而且是跟著縣長的思路，靠著市裡領導的青睞起來的。這在某些人眼裡，你就是縣長的人。你越是光芒萬丈，就越是刺痛了某些人的眼睛。”
周海東端起茶杯，卻沒喝，隻是看著嫋嫋升起的熱氣：“今天你回來的時候，收到了兩條短信吧？”
陸遠心中一動，點了點頭。他拿出手機，解鎖屏幕，屏幕上正是那兩條信息。一條是周海東的，另一條，來自劉副書記的秘書。
周海東瞥了一眼那個陌生的號碼，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看到了吧？風，說來就來。”
“劉副書記，分管d群、組織人事。縣裡所有乾部的升遷調動，都得經過他的手。他這個人，我了解，心胸不算開闊，最喜歡搞平衡，也最見不得自己掌控不了的人和事。”周海東一針見血地指出，“他那個侄子，在隔壁的安平鎮當副鎮長，一直被他當成未來的接班人重點培養。你這次橫空出世，又是市裡掛了號的典型，直接打亂了他的部署。他能高興才怪了。”
“他讓秘書給你發短信，說欣賞你，想跟你聊聊。”周海東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你信嗎？”
陸遠搖了搖頭。
“這哪裡是欣賞，這是敲打，是警告，也是試探。”周海東的聲音壓得更低了，“他約你，你不能不去。去了，姿態要放低，話要說得滴水不漏。多談自己的不足，多講組織的培養，多捧他的功勞。總之，你要讓他覺得，你這棵樹，雖然長得高，但根子還在他能攥住的土裡，沒有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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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算你這麼做了，也隻是緩兵之計。”周海東歎了口氣，靠在椅背上，臉上浮現出深深的疲憊和擔憂，“他不會相信你的。從你被李市長表揚的那一刻起，你就成了他的眼中釘。他現在不動你，隻是因為你風頭正盛，又有市裡領導的關注。等這陣風過去了，他有的是辦法給你穿小鞋，給你挖坑。”
辦公室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陸遠能感覺到周海東話語裡那份沉甸甸的關切。這不是上下級之間的談話，更像是一位長輩在為即將遠行的晚輩，細細描繪前路的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