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辦公室的燈,亮到了十一點。
高建功沒有坐在那張象征著權力的紅木大班桌後,而是坐在了待客區的沙發上,親自給茶幾上兩個半舊的玻璃杯續上了熱水。嫋嫋升騰的熱氣,在兩人之間拉起了一道若有若無的帷幕,讓彼此的表情都顯得有些模糊。
從陸遠進門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
兩人沒有談論驚心動魄的官場地震,沒有談論劉振華的倒台,更沒有觸及那個禁忌的名字——方振邦。他們聊的是安河縣的農業,是青陽鎮的紅旗村,是陸遠在基層工作的點點滴滴。
高建功問得很細,陸遠答得也很誠懇。
這不像是一場上級對下級的談話,更像是一個長輩在考校晚輩的學問。但陸遠知道,真正的考題,就藏在這些看似尋常的問答裡。每一個問題,都是一塊探路的石頭;每一個回答,都是一次亮出底牌的試探。
終於,高建功放下了茶杯,杯底與玻璃茶幾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輕響,仿佛是某個儀式的開場哨。
“小陸,你來安河縣,滿打滿算,也有小半年了。”高建功看著他,目光深邃,“對咱們縣裡的工作,對這個班子,你有什麼看法?”
來了。
陸遠心中了然。前麵的所有鋪墊,都是為了這最後致命的一問。
這個問題太空,太泛,也太險。說好話,是虛偽,是拍馬屁;說壞話,是狂妄,是交淺言深。一個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陸遠沒有立刻回答。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認真組織語言。這種恰到好處的停頓,既顯示了對問題的重視,也避免了對答如流的輕浮。
“書記,我人微言輕,本來沒資格評價縣裡的工作。”他先是擺低了姿態,然後話鋒一轉,“但您問了,我就鬥膽說幾句心裡話,說錯了您批評。”
高建功微微頷首,做了個“請”的手勢,身體前傾,擺出了傾聽的姿態。
“我覺得,咱們安河縣現在,就像一個大病初愈的病人。”陸遠的聲音不高,但每一個字都清晰地送入高建功的耳朵裡,“之前,身體裡有個大膿包,牽連著五臟六腑。現在,膿包被剜掉了,這是天大的好事。但剜掉膿包,必然會傷筋動骨,留下一個巨大的創口。”
高建功的眼神驟然一凝。這個比喻,太貼切,也太大膽了。
“病灶沒了,可元氣也傷了。這個時候,病人最需要的是什麼?”陸遠自問自答,“不是下猛藥,也不是急著跑跳,而是需要靜養,需要固本培元,需要一個強有力的、絕對統一的意誌,來調理整個身體,讓新鮮的血液流到該去的地方,讓新的肌肉在創口上長出來。”
他抬起頭,直視著高建功的眼睛,目光灼灼。
“這個強有力的、絕對統一的意誌,在安河縣,隻能是您,也必須是您,高書記。”
一番話說完,辦公室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高建功一動不動地看著陸遠,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欣賞,有讚歎,但更多的是一種被徹底看穿的震撼。
陸遠這番話,沒有提半個“權”字,卻把當前安河縣最核心的權力問題,剖析得淋漓儘致。劉振華倒台,權力出現了真空,各方勢力蠢蠢欲動,人心惶惶。這個時候,最需要的就是縣委書記的絕對權威,來穩定局麵,重塑秩序。
陸遠沒有表功,沒有邀賞,而是直接把自己放在了“醫士”的位置上,為“主治大夫”高建功,遞上了一份最精準的“病理報告”和“治療方案”。
更重要的是,他表明了態度。他把自己,定義為書記這個“統一意誌”下的一份子,一把可以用來“調理身體”的刀。
“哈哈哈……”高建功忽然笑了起來,笑聲爽朗而暢快,驅散了辦公室裡所有的沉悶和壓抑,“好一個‘大病初愈’!好一個‘統一意誌’!小陸啊小陸,我今天才算真正認識你!”
他站起身,在辦公室裡走了兩步,似乎在平複內心的激動。
“你說的對。安河現在經不起折騰了,也決不能再出現第二個聲音。”高建功停下腳步,轉過身,目光如電,直刺陸遠,“所以,我需要一個絕對信得過的人,坐在一個最重要的位置上,替我看好家,當好這個‘大管家’。”
陸遠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知道,圖窮匕見了。
“縣委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空了很久了。”高建功一字一句地說道,聲音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從明天起,你來坐。”
儘管心中早有預料,但當這句話真的從縣委書記口中說出時,陸遠還是感覺到了一股巨大的壓力撲麵而來。
縣委辦公室主任!
這個位置,級彆上或許隻是個正科,但卻是整個安河縣權力運轉的中樞。上承書記意誌,下啟百官脈絡,是名副其實的“一人之下,百人之上”。坐在這個位置上,就等於成了縣委書記的影子,他的眼、他的耳,甚至是他握在手中的那把最貼身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