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碾過最後一段官道的顛簸,駛入姑蘇地界時,已是薄暮時分。空氣驟然變得溫潤黏稠,水汽氤氳,混合著晚桂的殘香、濕潤的泥土氣息,以及運河特有的淡淡水腥味,輕柔地包裹上來,洗刷著旅人滿身的塞外風塵。運河如碧玉帶般蜿蜒,無數烏篷船、小劃子、乃至偶爾駛過的冒著淡淡黑煙的小火輪,在漸起的暮色中點亮星星燈火,欸乃櫓聲與汽笛聲交織成獨特的韻律。白牆黛瓦的民居、精巧的石橋、依舊蒼翠的垂柳,皆倒映在粼粼波光中,一切恬靜如織錦,仿佛西北的狂沙、地底的驚魂、血色的祭壇,都隻是遙遠而模糊的夢魘,被這溫柔水汽一浸,便失了猙獰,隻餘下朦朧的影子。
“到家了!真的到家了!”小栓子第一個忍不住叫出聲,整個人幾乎要撲到車窗上,鼻子用力吸著氣,仿佛要將這熟悉的味道刻進肺腑裡,眼睛亮得驚人,眼圈卻不受控製地微微發紅。陳文長長地、徹底地舒了一口氣,一直緊繃的肩背鬆弛下來,臉上露出近乎虔誠的踏實與寬慰,下意識地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沾滿灰塵的破眼鏡,仿佛要通過這個動作重新確認自己的書生身份。就連一直如鐵塔般繃著臉、目光習慣性銳利掃視窗外熟悉街景的趙莽,那古銅色臉龐上緊繃的線條也不易察覺地柔和了幾分,隻是那隻未受傷的手,仍無意識地按在腰間——那裡如今隻彆著一把普通的防身短刀,那杆心愛的毛瑟步槍早已遺失在黑水城的黑暗中。
蔡若兮靜靜坐著,纖細的指尖無意識地蜷縮,又鬆開,輕輕搭在微涼的窗欞上。窗外飛逝而過的,是看了十幾年的故園景致,一草一木,一橋一水,皆熟稔於心。然而,黑水城刺骨的陰冷、阿貴叔濺出的溫熱鮮血、黑暗中無數嗜血的紅眼、還有那深埋地底震撼星槎的轟鳴……這些過於濃烈血腥的記憶碎片,並未因歸家而消散,反而在這極致安寧溫柔的對比下,愈發清晰尖銳,在她心底投下一層極淡卻無法忽視的陰翳。她隻是覺得,眼前這煙雨江南,似乎與記憶中有些微妙的不同了,具體何處不同,卻又難以言喻,仿佛隔著一層極薄的紗,看得見,卻摸不著那真實的溫度。
徐逸風依舊是那副懶散模樣,靠著車壁,眼眸半闔,似被車窗外流轉的暮色催眠。唯有在他目光偶爾掠過某座古老橋洞下深沉的陰影、或是某條僻靜巷口倏忽閃過的人影時,那眼底深處才會閃過一絲冰淩般銳利而短暫的審慎,旋即又湮滅在平靜無波之下,快得讓人無法捕捉。於他而言,從塞外絕域回到這溫柔富貴鄉,不過是潛在威脅換了一副更精致、更難以察覺的麵具而已。
馬車輕快地駛過一座座形態各異的石橋,最終穩穩停在蔡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前。門前兩尊石獅依舊威嚴肅穆,簷下懸掛的燈籠已然點亮,暈染出溫暖的光圈。門房早已瞧見,驚喜之情溢於言表,忙不迭地向內通傳,聲音都帶著激動的顫音:“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老爺夫人,小姐平安回來了!”
中門很快“吱呀”一聲打開,老管家領著數名衣著整潔的仆役快步迎出,臉上皆洋溢著真切無比的笑容與如釋重負的輕鬆。“小姐!您可算平安回來了!老天保佑!老爺和夫人這些日子真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日日懸心,就盼著您的消息!”老管家激動得聲音發哽,目光迅速掃過一行人風塵仆仆、難掩疲憊的模樣,尤其在趙莽肩頭那處雖經處理仍顯臃腫的包紮、以及眾人衣袍上難以洗淨的塵沙血漬上頓了頓,麵露深深的關切與後怕,“這…這一路…諸位真是受苦了!”
“路上確是遇到些波折,”蔡若兮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翻湧的異樣感,努力露出一個溫婉得體的笑容,語氣儘量保持著一貫的柔和,“但總算上天庇佑,大家都平安回來了。父親母親近來身體可好?”她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微皺的衣襟。
“好,都好!就是惦念小姐您,人都清減了些。”管家連聲應著,一邊殷勤地引著眾人入內,一邊熟練地吩咐身後仆役,“快,幫貴客們把行李搬去客房!通知廚房,立刻備上熱水熱飯!要精細些!”
再次踏入這熟悉的庭院,穿過重重儀門、回廊,假山玲瓏剔透,曲水潺湲逶迤,亭台樓閣無不精致,空氣裡彌漫著淡淡的檀香和書卷氣息,處處透著百年書香世家的沉澱與雅致。然而,在這極致的安寧祥和之下,徐逸風的目光似是無意地滑過一株植於東南角、姿態古拙蒼勁的羅漢鬆,其栽種方位、周圍鋪石的紋路,恰好微妙地鎮住了一處流轉的地氣節點;掠過簷下某隻雕刻著獬豸形態的木質懸魚,其光滑的表麵和特定的木質紋路,隱隱透著常年受某種特定香火或能量熏陶滋養的痕跡;甚至園中幾處看似隨意點綴的湖石,其擺放的角度也暗合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引導氣流與光線的韻律。這些細節精妙而隱蔽,尋常人乃至一般風水師都絕難留意,落在他眼中,卻隻是進一步印證了某個早已存在的猜測,心湖並未因此興起波瀾,仿佛隻是確認了一件已知之事,目光平靜地滑過,未做絲毫停留,更無探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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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明遠已在正廳等候。他似乎剛從書房過來,身上穿著一件半舊的栗色綢麵直裰,並未戴眼鏡,手中隨意持著一卷翻開的線裝書冊,正站在窗前望著院中一盆開得正盛的菊花,神態顯得頗為閒適。聽到廊下傳來的紛遝腳步聲與熟悉的笑語,他轉過身來。當看到女兒雖麵帶倦色、衣飾略顯風霜,卻眼神明亮、安然無恙地走在最前時,那雙總是蘊藏著睿智與溫和的眼睛裡立刻漾開毫不掩飾的、溫暖的笑意與顯而易見的欣慰,仿佛一瞬間卸下了千鈞重擔。
“父親。”蔡若兮快步上前,斂衽行禮,聲音裡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依賴般的微哽。
“回來就好,平安回來就好。”蔡明遠放下書卷,虛虛抬手扶了一下,語氣溫和而沉穩,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目光轉向隨後進來的徐逸風、趙莽等人,笑容愈發和煦真誠,“諸位辛苦了。觀諸位神色,此行想必驚險艱難,遠超預期。能護得小女周全,蔡某…”他頓了頓,鄭重地拱了拱手,“感激不儘!”
徐逸風上前一步,拱手還禮,神色是一貫的平淡從容:“蔡公言重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是分內之責。何況此行能化險為夷,也多賴蔡小姐自身聰慧果決,處變不驚,以及趙護衛他們舍命相護。”他言辭懇切,將功勞輕輕推開,姿態謙遜自然,聽不出任何刻意或試探。
趙莽、陳文等人也連忙上前行禮問候。趙莽嗓門洪亮:“老爺!幸不辱命!”陳文則顯得有些局促,扶了扶眼鏡:“晚生…晚生慚愧,未能幫上太多…”
蔡明遠目光掃過趙莽依舊不便的左肩,眼中關切更甚:“趙護衛負傷了?嚴重否?府中備有上好的金瘡藥和坐堂大夫,定要好好診治,切勿留下病根。”他又看向臉色猶帶幾分蒼白的陳文和小栓子,溫言道:“陳先生、栓子這一路也受驚了。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寒暄過後,蔡明遠便體貼地安排道:“諸位一路風塵,鞍馬勞頓,想必已是人困馬乏。我已讓下人備好了熱水和乾淨衣物,諸位可先至客房稍作梳洗,解解乏。晚間略備了幾樣家常小菜,為諸位接風洗塵,那時再閒話敘談不遲。”他考慮得周到,絲毫不提前追問西北遭遇,隻以休憩為重。
這番安排正合眾人之意,自是紛紛稱謝。在仆役的引領下,穿過幾重院落,來到早已打掃潔淨、布置雅致的客房。熱水很快送來,氤氳的熱氣彌漫開來,帶著皂角的清香。屏退下人後,趙莽幾乎是立刻脫去那身幾乎結成硬殼的外衫,露出精壯上身和肩上猙獰的傷疤,迫不及待地將自己浸入熱水之中,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陳文和小栓子也仔仔細細地清洗著積攢了多日的汙垢,仿佛要將那段可怕的經曆也一並洗去。
晚宴設在一處名為“聽荷”的臨水小軒。此時已無荷花,但窗外月色如水,灑在略微波動的池麵上,碎銀一般,偶有魚兒躍出,發出“噗啦”輕響,更顯靜謐。宴席並未大肆鋪張,但菜式極其精致,皆是地道的蘇幫風味:清炒河蝦仁晶瑩剔透,鬆鼠鱖魚酸甜酥脆,蜜汁火方油潤不膩,蟹粉豆腐鮮香滑嫩,還有一盅燉得恰到好處的醃篤鮮,湯色清亮,滋味醇厚。皆是溫和滋養之品,恰到好處地撫慰了被西北粗獷飲食折磨許久的腸胃。
席間氣氛輕鬆融洽。蔡明遠與聞訊趕來的蔡夫人並未過多追問黑水城的驚險細節,隻溫和地關切幾人的身體狀況,詢問西北風物與中原的差異,閒話些姑蘇近來文人雅集、書畫市場的趣聞,品評著菜肴的火候調味。蔡夫人更是不住地給蔡若兮和眾人夾菜,眼神慈愛,言語間滿是對徐逸風等人的感激之情。
“逸風啊,此次真是多虧有你。”蔡明遠親自執壺,為徐逸風斟上一杯溫熱的、香氣醇厚的紹興花雕,“小女性子倔強,非要往那等險地去,若非有你這般穩重可靠之人同行,後果真是不堪設想。蔡某無以為謝,僅以此薄酒,聊表寸心。日後但有所需,蔡家定當竭力。”他態度懇切,言辭真誠,完全是一位對女兒安危後怕不已、對恩人感激不儘的父親形象。
徐逸風起身,雙手接過那白瓷酒盞,語氣謙和依舊:“蔡公太客氣了。晚輩與蔡小姐機緣巧合同行,自當儘力護持。況且,蔡小姐天資聰穎,膽大心細,於機關古文一道頗有見解,此行能屢次破險,實賴她之力甚多。晚輩豈敢獨居其功。”他巧妙地將話題焦點引向蔡若兮的聰慧與勇敢,不著痕跡,聽來真誠自然。
蔡明遠聞言,眼中笑意更深,看向女兒的目光滿是毫不掩飾的慈愛與驕傲,甚至帶著點無奈的縱容:“她呀,從小就是個有主意的,讀了幾年新學,心就更野了,就愛鑽研那些故紙堆裡的奇聞異事,這次怕是沒少自作主張,給諸位添了不少麻煩吧?”言語間是一位再尋常不過的、既為女兒感到驕傲又忍不住為其冒險而擔憂的慈父。
蔡若兮被父親說得有些不好意思,微嗔道:“父親,我哪有…”臉頰卻因父親的誇獎和眾人的目光而微微泛紅,心中那點模糊的不安漸漸被這熟悉的、溫暖的家庭氛圍所驅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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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在溫和融洽的氛圍中繼續。徐逸風與蔡明遠聊起古籍版本鑒彆,從宋刻本與明刻紙質墨色的差異,談到《永樂大典》正本的下落之謎;又論及江南園林的營造心得,假山如何疊石才有真山意趣,理水如何迂回方能無儘之意。徐逸風言談從容,引經據典,見解精到,甚至對席間一道“荷葉粉蒸肉”的火候老嫩、糯米浸泡時間都能品評得頭頭是道,展現出的博學與見識令蔡明遠眼中讚賞之色愈濃,直呼遇到了知音。蔡若兮在一旁聽著,看著父親與徐逸風相談甚歡,心中也漸漸被安寧與欣喜填滿。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蔡明遠似想起什麼,用布巾擦了擦手,狀似隨意地問道:“對了,逸風,此前收到小女簡短家書,隻含糊提及在黑水城似有些驚人發現,似乎遠超尋常西夏遺跡?可惜信中不便詳述,引得我這幾日也是好奇得很。不知究竟是怎樣的所在?竟讓你們遭遇如此險阻?”他問得自然,眼神中充滿了對未知古跡的好奇與學者般的探究欲,仿佛隻是出於對考古軼事的興趣,並無他意。
徐逸風放下烏木筷,神色平淡如常,仿佛在敘述一件尋常的考察經曆:“確實是一處規模宏大的西夏末期遺跡,深埋於流沙之下,保存尚算完整,其內甬道複雜,機關消息之術頗為精湛,遠超尋常陵寢。可惜年代久遠,多處坍塌損毀,加之流沙陷阱遍布,凶險異常,我等未能深入核心區域細探。最終也隻在外圍一些殘破耳室中,尋得些零散西夏文木牘、殘破陶器,以及幾件似是而非的金屬飾物。價值幾何,其上文字圖案代表了什麼,尚需靜下心來,仔細研辨考證,方可知曉。”他語氣平穩,將地底那驚心動魄的曆險、詭異的血祭大殿、恐怖的夜叉怪物、乃至那震撼的歸墟星槎,儘數輕描淡寫地歸於“機關消息”和“流沙陷阱”,目光平靜,看不出絲毫異常或隱瞞。
蔡明遠聽得十分專注,不時點頭,聞言麵露惋惜,繼而歎道:“西夏古國,驟然消亡於漠北,其曆史文化本就迷霧重重,任何遺存都極為珍貴。能有所發現,已是極大幸事,足以在考古學界引起轟動。至於深入核心,探尋終極秘密,非是易事,強求不得,平安歸來才是首要。府中琅嬛閣或許藏有一些關於西夏、契丹乃至更早時期北方民族的雜錄、筆記、野史,雖未必精準,或可供參考。逸風若有興趣,可隨時前去查閱,不必拘禮。”他態度開放而支持,言語間完全是一位熱心學術、樂於提供幫助的敦厚長者風範。
“如此,便先行謝過蔡公了。”徐逸風拱手,從善如流,“晚輩正需借助府上浩瀚藏書,以期能破解那幾件殘器上的紋飾之謎。或許能有意外收獲。”
宴席直至亥時初方散。月色已上中天,清輝遍地。連日奔波積累的深沉疲憊洶湧而來,趙莽回房後幾乎是倒頭便睡,鼾聲沉沉。陳文和小栓子也很快陷入香甜夢鄉中。
徐逸風所住的客房位於一處僻靜小院,推開支摘窗,窗外正對著一小片竹圃,月光將竹影投在粉牆上,隨風搖曳,沙沙作響。他靜立窗前片刻,目光似是無意地掠過遠處,那是蔡府書房所在院落的方向,其屋頂的飛簷在月光下勾勒出清晰而優美的輪廓,簷角一隻螭吻石獸沉默地蹲守,投下神秘的剪影。他凝視了不過一息,便收回目光,神色無波無瀾,轉身吹熄了桌案上的油燈,室內陷入一片黑暗。他安然就寢,呼吸平穩綿長,仿佛周周的一切都與己無關,心中並無半點塵埃。
夜闌人靜,萬籟俱寂。唯有遠處更夫悠長的梆子聲,穿過重重院落,隱隱約約地傳來,回蕩在姑蘇城甜軟溫潤的夜色裡,一圈圈漾開,最終消散無蹤。
第十九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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