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區的夜,是被鋼鐵和紀律澆鑄的。探照燈慘白的光柱如同冰冷的巨劍,無聲地切割著濃稠的黑暗,反複掃過營房冰冷的牆壁、沉默的炮位和鐵絲網上凝結的霜花。風從空曠的操場上卷過,帶著北地特有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嗚咽著穿過營房的縫隙,鑽進每一個角落。白天那場驚心動魄的審問帶來的餘波,並未隨著陸建國走出團部值班室而消散,反而如同這寒夜裡的鐵幕,沉沉地壓在整個偵察營區的上空。
禁閉室狹小的空間裡,空氣凝滯渾濁。陸建國躺在冰冷的板鋪上,左臂傷口的劇痛在深夜裡變得格外清晰和頑固,每一次心跳都像有一柄小錘在敲打繃帶下的創麵。冷汗浸濕了單薄的軍裝內襯,黏膩地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寒意。他閉著眼,張參謀那雙銳利如鷹隼、深藏疑慮的眼睛,卻清晰地烙在腦海裡,揮之不去。娘的藥粉在傷口深處持續發揮著作用,帶來一絲清涼的撫慰,卻也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時刻提醒著他那無法言說的秘密和懸頂的危機。
“靠山屯……蘇禾……不明藥粉……”這些詞在張參謀口中咀嚼時那冰冷的重量,此刻沉沉地壓在心頭。他賭贏了第一步,用模糊的“采藥老人”暫時搪塞了過去。但張參謀絕非易於蒙騙之人,他那句“組織會核實”絕非虛言。一旦外調人員真的順著“靠山屯”和“民兵”這條線摸下去,娘的身份……那包奇效的藥粉……甚至那把藏在藥箱底層的匕首和算籌……任何一點暴露,都足以將娘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恐懼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著他的心臟,帶來一陣陣窒息般的緊縮。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這微小的痛楚來對抗內心翻騰的驚濤駭浪。
與此同時,團部那間徹夜亮著燈的值班室內,氣氛同樣凝重得如同化不開的墨。張參謀沒有休息。他麵前攤開的,已經不僅僅是陳大雷的任務報告和靠山屯周邊地圖。一份邊緣微微泛黃、字跡略顯模糊的陳舊檔案袋,被他從機要檔案室的深處調取出來,此刻正靜靜地躺在桌麵上最顯眼的位置。
檔案袋的封皮上,用遒勁的毛筆字清晰地寫著:“靠山屯,蘇禾蘇氏)”。下麵一行小字標注著身份:“地主已清算)”。
張參謀的指尖在“地主已清算)”那幾個字上反複摩挲著,眉頭鎖成一個深刻的“川”字。白天陸建國那看似天衣無縫、實則處處透著精心打磨痕跡的陳述,此刻在這份冰冷的檔案麵前,顯得格外刺眼和可疑。一個身份敏感、早已被時代洪流衝刷到邊緣的“地主婆”,一個據說“話很少”、“行蹤不定”的采藥老人,卻擁有處理戰場槍傷的知識,掌握著效果“奇特”到連孫隊長都感到驚訝的秘製藥粉?這合理嗎?
疑點如同投入滾油的水滴,瞬間在他腦海中激烈地迸濺開來:
巧合?陸建國三人負傷流落敵後,偏偏就“偶遇”了這個精通草藥、還恰好能處理槍傷的蘇禾?
動機?一個被清算的地主婆,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救助身份敏感的解放軍偵察兵?是樸素的階級感情?還是……另有所圖?
能力?那深褐色的“土方子”藥粉,其強效的消炎生肌作用,遠超尋常民間草藥認知範疇。這僅僅是“祖傳”二字能解釋的嗎?一個地主家的女人,從何處習得如此精深的醫藥手段?這背後是否隱藏著更複雜、更危險的背景?
隱瞞?陸建國在描述這個“老人”時,刻意模糊了性彆、年齡、具體言行,隻突出其“采藥”行為。這本身就是一種異常的信號!
張參謀猛地合上檔案袋,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軍營沉沉的夜色,探照燈的光柱在遠處無聲地切割著黑暗。陸建國那張強自鎮定卻難掩蒼白和傷痛的臉,再次浮現。這個兵,身上有股子狠勁和韌性,在任務報告和傷情處理上,他展現出了超出年齡的縝密和……某種近乎本能的保護意識。他在保護誰?保護那個“老人”?還是保護他自己與這個“老人”之間,某種不為人知的、可能觸碰紀律紅線的聯係?
寒意順著窗縫滲入,張參謀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任務本身或許成功,但帶回的“人”和“物”,卻如同投入平靜湖麵的巨石,激起的漣漪可能遠超想象。這個蘇禾,這個地主婆,像一個深藏在靠山屯那片平靜土地下的巨大謎團,而陸建國,則成了連接軍營與這個謎團之間那根若隱若現、卻可能極其危險的絲線。他必須斬斷這根線,或者……徹底弄清線的另一端,究竟係著什麼。他轉身,拿起桌上的紅色保密電話,沉聲下達命令:“接師部保衛科……我是團參謀張振山,請求外調靠山屯,重點核查對象:蘇禾。相關任務人員陸建國,即日起實施內部監控,限製一切對外接觸!”
冰冷的命令,如同鐵幕落下,將陸建國和那個遙遠的靠山屯,牢牢鎖進了更深的疑雲之中。寒夜無聲,軍營肅殺,一場圍繞著一個名字的風暴,正在無聲地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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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屯的夜,在屯西頭那間泥坯房周圍,凝滯得如同墨汁。潑灑在地上的藥汁早已被凍土吸收殆儘,隻留下深褐色的斑駁痕跡和空氣中若有若無、頑固殘留的濃烈苦澀辛香。劉寡婦早已嚇得魂不附體逃回了家,死死閂住院門,抱著懵懂的兒子縮在炕角,心有餘悸地聽著外麵的動靜。屯子裡其他人家也早早熄了燈,那一聲淒厲的“毒藥!”和隨後詭異的死寂,像一層無形的寒霜,覆蓋在每個人的心頭,連狗吠聲都稀少了許多。
泥坯房內,是徹底的黑暗和令人窒息的寂靜。趙老栓蜷縮在冰冷的土炕一角,用破棉絮死死捂住自己的耳朵,身體因恐懼而瑟瑟發抖。他不敢點燈,不敢出聲,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聲。隔壁那間關著王翠花的、原本堆放雜物的倉房裡,已經很久沒有傳來撞擊和尖叫了。但這死寂,比任何瘋狂的聲響更讓他感到毛骨悚然。
倉房裡,王翠花像一灘爛泥般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土牆。潑灑藥汁的濃烈氣息,如同無形的鉤子,穿透了瘋狂混沌的屏障,鉤住了她意識深處某個被塵埃和恐懼掩埋了太久的角落。那氣味……太熟悉了!不是毒藥!不是!是……是很多很多年前……在蘇家大院那間飄著墨香和藥香的、讓她又敬又怕的書房裡聞到過的味道!那個總是穿著素淨長衫、眼神平靜得像深潭水一樣的蘇家少奶奶……她擺弄那些曬乾的草根樹皮時,就是這個味兒!
混亂的碎片在腦海中猛烈地衝撞、閃現:
墨香……藥香……蘇家書房高大的書架,陽光透過雕花窗欞,落在書案上攤開的、帶著奇怪符號的泛黃書頁上。少奶奶纖細白皙的手指拂過書頁,眼神專注……
算盤珠子……劈裡啪啦清脆的撞擊聲!不是賬房先生的算盤,是……是少奶奶書案旁邊那個小小的、黑檀木框的算盤!珠子是暗紅色的,像凝固的血……少奶奶的手指在上麵飛快地撥動,快得讓人眼花繚亂……
“他”的臉……一張年輕、蒼白、帶著書卷氣的臉!不是屯子裡的人!是……是少奶奶娘家那邊的人?還是……?那張臉猛地扭曲!驚恐!絕望!死死地盯著她!嘴巴無聲地開合著,好像在喊什麼……喊什麼?!
血……好多好多的血!從“他”的身上湧出來,染紅了青磚地!還有……還有散落一地的、暗紅色的算盤珠子!在血泊裡滾動……像一顆顆血淋淋的眼珠子!
冰冷的聲音……一個低沉、威嚴、如同從地獄裡冒出來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帶著徹骨的寒意:“看見的,爛在肚子裡。敢說一個字,讓你全家死絕!”
“啊——!”王翠花猛地抱住自己的頭,喉嚨裡發出如同被掐斷氣管般的嗬嗬聲,身體篩糠般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冰冷的威脅如同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她剛剛被藥氣勾起的、模糊的記憶碎片,將更深重的恐懼和絕望重新灌滿她的四肢百骸!不是毒藥!是……是催命的符!是勾魂的香!蘇禾……蘇禾想讓她想起來!想讓她說出來!然後……然後那個冰冷的聲音就會兌現!全家死絕!死絕!
混亂的恐懼再次占據了上風,壓倒了那一閃而逝的記憶殘影。她像一頭受驚的困獸,手腳並用地在冰冷黑暗的地上胡亂爬動,喉嚨裡發出意義不明的、充滿驚恐的嗚咽。她爬到門邊,指甲無意識地、瘋狂地摳挖著門板下的縫隙,仿佛要將那滲入室內的、殘留的藥氣徹底抹去、隔絕!指甲斷裂的疼痛也毫無所覺。
“不能說……不能說……”她嘶啞地、反複地、如同念咒般低語著,聲音含混不清,充滿了極致的恐懼,“爛在肚子裡……死絕……死絕……”她猛地將臉死死貼在冰冷的地麵上,對著門縫外,貪婪地、卻又帶著巨大恐懼地,吸著那幾乎已經消散殆儘的、帶著奇異苦澀辛香的氣息。這氣息是記憶的鑰匙,也是索命的繩索。在這極度的混亂與恐懼中,她殘存的意識如同風中殘燭,在這濃烈藥氣的刺激與冰冷威脅的絞殺下,明滅不定。
天光未明,軍營的起床號如同冰冷的金屬刮擦聲,撕裂了黎明前最後一絲沉寂的黑暗。聲音穿透禁閉室薄薄的牆壁,精準地刺入陸建國的耳膜。他猛地睜開眼,一夜未眠的疲憊和傷口持續不斷的鈍痛如同沉重的枷鎖,拖拽著他的身體和意識。但更沉重的,是心頭那塊名為“蘇禾”的巨石。
腳步聲在走廊響起,沉重而規律。禁閉室的門被打開,一張沒有任何表情的年輕麵孔出現在門口,臂章顯示他是團部警衛排的戰士。
“陸建國,禁閉解除。跟我走。”聲音平板,不帶任何情緒。
陸建國沉默地起身,動作牽扯到左臂,一陣尖銳的刺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瞬間滲出冷汗。他強忍著,沒有去看警衛戰士,隻是機械地跟在他身後。走出禁閉室,清晨凜冽的空氣撲麵而來,帶著霜雪的寒意,讓他混沌的頭腦稍微清醒了一絲。然而,這清醒帶來的,是更清晰的感知——他能感覺到,警衛戰士看似隨意的步伐,卻始終將他控製在視線範圍內;他能感覺到,營區裡偶爾路過的戰士投來的目光,不再是平日的隨意,而是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審視和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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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直接帶到了衛生隊。孫隊長已經在處置室等著,臉色比昨天更加嚴肅。沒有多餘的寒暄,命令簡潔:“躺下,換藥。”
陸建國依言躺上冰冷的處置台。孫隊長動作熟練地剪開繃帶,當傷口再次暴露在空氣中時,陸建國的心猛地一沉。創麵邊緣的紅腫似乎消褪了一些,深處也未見明顯的膿性分泌物,但孫隊長的眉頭卻鎖得更緊了。他用鑷子夾著消毒棉球,極其仔細地、幾乎是帶著某種審視意味地清理著創麵深處和邊緣,目光銳利地掃過每一寸皮肉。
陸建國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他能感覺到孫隊長鑷子的尖端,在刻意地撥弄、探尋著什麼。冷汗順著額角滑落。他在找什麼?殘留的藥粉?娘那深褐色的藥粉,昨天已經被他小心翼翼地、在孫隊長清創後重新撒了上去!此刻就在繃帶之下,緊貼著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