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的氣息一天比一天濃鬱,混合著草根萌發的清甜,在濕潤的空氣裡無聲地宣告著季節的更迭。光禿的枝椏上,芽苞不再是含蓄的點綴,它們鼓脹著,仿佛下一刻就要掙脫深褐色的外衣,迸濺出滿世界的綠意。小星星內在的那個“泉眼”,似乎也感應著這外在世界的生機,湧出的不再是零星的靈感碎片,而是開始有了更為連貫的、帶著自身生命律動的“水流”。他不再僅僅滿足於創造孤立的“星球”,他開始渴望看到這些星球如何運行,如何交互,如何在他內在宇宙的軌道上,劃出獨屬於他的軌跡。
這種渴望,最先體現在他對“序列”和“過程”的迷戀上。
之前,他敲擊木琴,是隨心的、即時的情緒點染。現在,他開始嘗試著把幾個音符,按照他心裡某種模糊的、起伏的“路線”,連接起來。不再是旋律,甚至算不上調子,隻是一串有前有後、有輕有重的聲音的足跡。“叮…咚…叮叮…咚……”他反複地敲著這串簡單的組合,小眉頭微微蹙起,不是在回憶,而是在“追蹤”這串聲音在他心裡留下的那條看不見的“路徑”。他感覺,這串音符像幾顆小石子,依次投入他心湖的不同位置,漾開的漣漪互相碰撞、交織,形成了一種比單個音符更複雜的、動態的“圖案”。
他將這種對“過程”的敏感,帶到了他的“創造角”。他不再隻是製作單個的布偶或拚貼畫。他找來一張很大的白紙,用炭筆(霍父給他的,說這個能畫出很不一樣的“痕跡”)在上麵畫了一條長長的、蜿蜒的、貫穿整張紙的“路”。然後,他開始沿著這條路“建造”。他用揉皺的褐色紙張做成“山丘”,用藍色的碎布片拚出“河流”,用細沙和膠水營造出“沙灘”,用收集來的細小苔蘚(霍母幫他從花盆邊緣小心刮下來的)點綴出“草地”。他並不是在複製某個真實的風景,而是在創造一條隻存在於他想象中的、充滿各種地形變化的“旅途”。
這個過程持續了好幾天。他不再追求一瞬間的完成,而是沉浸在這種“生長”裡。今天給山丘加上幾塊“岩石”(小木塊),明天在河邊“種”上一排“蘆葦”(用細長的草莖和綠色絲線做成)。他看著這張地圖一點點豐富起來,仿佛不是他在建造它,而是它自身在沿著那條炭筆的路徑,慢慢地、堅定地“生長”出來。這條“路”,成了他內在創造力的一個可見的、延伸中的軌跡。
昊昊和航洋再次來訪時,立刻被這張巨大的、正在進行中的“地圖”吸引住了。
“這是什麼地方?”昊昊趴在地圖邊,眼睛發亮。
“是星星心裡的路。”航洋搶答,他現在對小星星的創造方式有種盲目的崇拜。
小星星點點頭,指著地圖的起點,那裡用紅色的布片貼了一個小標記:“從這裡開始。”又指著地圖上一個還未完成的、畫著問號的區域,“要到那裡去。”
“這裡需要一座橋!”昊昊指著那條“河流”的一個狹窄處,興奮地說,“不然過不去!”他立刻投入到尋找合適的橋墩和橋麵材料的工作中。
“橋這邊應該有一片奇怪的花!”航洋受到啟發,指著河岸的一片空地,“會變顏色的花!”他開始在他的彩紙堆裡翻找所有鮮豔的、帶著幻彩光澤的紙片。
小星星看著他們,眼睛彎成了月牙。他沒有說話,但心裡那種感覺無比清晰。他的“路”,不再隻是他一個人的旅途了。昊昊的“橋”,航洋的“奇怪的花”,都成了這條路上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風景。他們三個人的創造力,像三條原本獨立的小溪,此刻彙入了同一條正在開拓的河道,共同推動著這個想象世界的疆域向前延伸、豐滿。這是一種協同的“生長”,每個人的內在泉眼湧出的水流,都在為這個共同的世界貢獻著新的支流。
這種協同創造,產生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漣漪效應”。
霍母來送水果時,被這個龐大的、細節日益豐富的“地圖世界”吸引了。她看著航洋做的那叢“會變色的花”,笑著說:“這花可真稀罕,奶奶都沒見過。它晚上會發光嗎?”
航洋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會!它會發出月亮一樣的光!”
霍母的話,像一顆投入創造之湖的石子,激起了新的漣漪。從那天起,航洋開始熱衷於製作各種“不可能存在”的東西——會唱歌的石頭(他在石頭上貼上彩紙,假裝它能唱歌),味道像雲朵的麵包(他用白色的棉花粘在泥塑的“麵包”上)。昊昊則受此啟發,開始研究如何讓他的“建築”更堅固、更複雜,甚至嘗試用細線和木棍製作可以轉動的“風車”,為小星星的“地圖世界”提供“能源”。
而小星星自己,則開始為這個世界“創造”故事。他不再僅僅建造地形,他開始想象,如果有“人”走在這條路上,會遇到什麼?會在昊昊的橋邊停留嗎?會被航洋的發光花吸引嗎?他拿出爸爸給他的舊筆記本和鉛筆,開始用他會的有限的字和大量的圖畫,記錄下關於這個世界的、片段的“故事”。有時是一朵雲的變化,有時是一陣風吹過山丘的聲音,有時,僅僅是地圖上某個角落,一個他用黏土捏的、看不出是什麼的小生物,在他的想象裡,它有一個名字,和一段短短的冒險。
這個由創造角生發出來的“地圖世界”,仿佛擁有了自己的生命力,它的漣漪,開始波及到家庭的更多角落。
林綿發現小星星在“寫”故事,她沒有去糾正他的錯彆字和顛倒的語序,而是給了他一個漂亮的文件夾,說:“這是你那個世界的檔案袋,要把重要的東西都收好哦。”她開始像對待一份真正的創作一樣,尊重兒子的這個世界。
霍星瀾則從另一個角度加入了這場“創造”。他找來一麵閒置的舊木板,幫著孩子們把完成的部分地圖固定上去,讓這個平麵世界變得更加穩固。他還拿回幾個小小的、電池供電的LED燈珠,巧妙地藏在昊昊的“風車”背後和航洋的“發光花”叢中。當開關打開,微弱的、暖黃色的光芒亮起時,整個“地圖世界”仿佛被注入了靈魂,在暮色中散發出一種夢幻般的光彩。三個孩子圍著這發光的世界,發出驚歎的歡呼。霍星瀾做的,不隻是技術支持,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回應並放大著孩子們的創造,讓這漣漪擴散出更耀眼的光暈。
甚至連霍父,也被這漣漪輕輕觸動。他看著孩子們合作搭建的那些充滿想象力的、在結構上卻難免稚拙的“建築”,並沒有出手替他們修正。而是挑選了一些更適宜加工的小木料和更安全的工具,放在創造角旁邊,溫和地說:“試試這些,或許能搭得更稱手些。”他尊重他們創造的自主性,隻是為他們提供更好的“土壤”,讓他們的想象能更茁壯地生長。
最奇妙的是,小星星發現,這種由內而外生發、又與他人共鳴的創造,形成了一種正向的回流,反過來滋養著他內在的那個“泉眼”。
一天,他在幼兒園遇到了一點小小的不愉快——他花了好久用積木搭的“高塔”,被一個莽撞的小朋友不小心碰倒了。若是以前,他或許會感到委屈、難過,需要調動他的“情緒小石頭”來安撫自己。但這一次,看著散落一地的積木,他忽然想起了他和昊昊、航洋一起建造的那個“地圖世界”,想起了昊昊的橋倒了又重建,想起了航洋的花被碰歪了又仔細扶好。他蹲下身,沒有哭,也沒有立刻告狀,而是開始默默地、一塊一塊地,重新搭建他的積木“高塔”。他甚至還在重建的過程中,改變了一些結構,讓新的“塔”看起來和原來不一樣,有了新的“故事”。
晚上回家,他並沒有把白天的小挫折看得很重,反而興致勃勃地在自己的“地圖世界”裡,新增了一個“積木城堡”的區域,並把白天重建“高塔”的經曆,用圖畫“記錄”在了他的“故事本”上。外在的“挫折”,經由他內在的創造力的轉化,變成了一種新的“生長”的素材。他的內心,因為持續不斷的創造和與世界的積極互動,而變得更加resilient,像一棵在春風裡不斷抽出新枝的樹,柔韌而富有生機。
夜晚,窗外傳來幾聲試探性的蟲鳴,怯怯的,卻充滿了生命初醒的喜悅。小星星的“星空蛛網”上,如今不僅懸掛著他的個人作品,還多了幾件來自“地圖世界”的微縮模型——發光的小花,轉動的風車,以及那座著名的“昊昊橋”。他的“心情小屋”裡,那個“創造角”模型旁邊,多了一個小小的“故事本”的模型,裡麵放著微縮的“書頁”。
他躺在床上,感受著身體裡那股汩汩湧動的、帶著生長力量的“水流”。與外在世界的“和鳴”依然在,但他不再是被動地共鳴,而是主動地參與譜寫。他那內在的“泉眼”,湧出的不再是孤立的水滴,而是彙成了溪流,這溪流與夥伴們的溪流交彙,共同澆灌出一片日益繁茂的、想象的森林。而這森林的生機,又化作滋養的雨露,回饋給他的泉眼,讓它可以湧出更豐沛、更清澈的水流。
這是一種美妙的循環,一種生長的漣漪。從內在的泉眼出發,蕩漾開去,觸及他人,改變環境,然後又帶著豐富的反饋,回歸自身,促發新的生長。
陽台上的林綿和霍星瀾,看著房間裡那個在夜色中輪廓柔和的孩子,以及他周圍那些無聲地訴說著創造與成長的小世界。
“他們那個‘地圖’,越來越像個真實的小宇宙了。”林綿的聲音裡帶著驚歎。
霍星瀾攬著妻子的肩,目光落在那些散發著微光的小燈珠上:“他從發現自己內心的泉眼,到學會引導水流去澆灌,現在,他好像開始看到由這水流滋養出的、一片真正的綠洲了。這不僅僅是創造,這是在學著成為他自己世界的,溫柔的造物主。”
窗外,春風漸暖,帶著萬物生長的窸窣聲響,溫柔地包裹著大地。小星星的航行,越過了內在泉眼的源頭,駛入了由這泉水流淌、交彙而形成的、廣闊而充滿無限可能的創造之河。在這條河上,每一朵漣漪都在訴說著生長,每一次交彙都在拓展著世界的邊界。他的舟楫,已化作了描繪藍圖的筆,而他正在學習的,是如何與同伴們一起,在這張名為“可能”的無儘畫布上,共同繪製出一幅幅生機盎然、永遠處於“未完成”狀態的壯麗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