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父敏銳地察覺到了孫子的這種變化。一個周末的午後,陽光暖融融地照進客廳,霍父沒有帶小星星去做新的木工,而是把他叫到身邊,拿出了一副……圍棋。
那棋盤方方正正,格子密密麻麻,黑子白子裝在兩個藤編的小簍裡,光滑圓潤,閃著溫潤的光。
“來,星星,”霍父招呼他在棋盤對麵坐下,“今天爺爺不教你做木工,咱們來下盤棋。”
下棋?小星星隻在電視上看過,覺得那是很厲害的大人才會的東西。他有點緊張,又有點好奇。
霍父沒有講複雜的規則,隻是拈起一顆黑子,穩穩地放在棋盤正中央的一個交叉點上。“下棋啊,說到底,就是兩個人,在這麼大一塊地方,爭一種‘平衡’。”他慢慢地說,“你圍一片地,我圍一片地,你往我這裡伸一隻腳,我往你那裡插一根針。看得見的,是吃子、占地盤;看不見的,是兩個人氣勢、想法、計算的一種拉扯。高手下棋,不是要把對方趕儘殺絕,而是要在這種拉扯裡,找到一種雙方都能接受的、微妙的平衡點。有時候,退一步,不是為了輸,而是為了換個地方,獲得更大的勢。”
小星星似懂非懂,學著爺爺的樣子,拈起一顆白子,小心翼翼地在黑子旁邊放了下去。
一老一少,就在這午後的陽光裡,對著那縱橫十九道的棋盤,你一子我一子地擺弄起來。霍父下得很慢,每一步都會告訴小星星,他為什麼下在這裡——“你剛才那個子有點孤單,我下這裡,是聲東擊西,讓你不能隻顧著救它。”“我下這裡,不是要立刻吃你,是讓你覺得這裡有點壓力,不敢隨便往我這邊擴張。”
小星星聽得入神。他看不懂全局,但他能感覺到,棋盤上那些黑白棋子,不再是冰冷的石頭,它們好像活了過來,變成了兩支軍隊,在無聲地角力、試探、包圍、突圍。爺爺的每一手棋,都不是孤立的,都在影響著整個棋盤上那種看不見的“氣”的流動和力量的分布。
他試著模仿,把自己的白子也連成一小片,學著爺爺的樣子,在爺爺的黑棋勢力邊緣,輕輕地“碰”一下,或者遠遠地“吊”一手。雖然大部分時候,他的小伎倆都被爺爺一眼看穿,輕鬆化解,但偶爾有那麼一兩步,爺爺會微微點頭,說一句:“嗯,這個地方,有點意思。”
這盤棋下了很久,最終當然是小星星的“白軍”被爺爺的“黑軍”包圍得七零八落。但小星星一點也沒覺得沮喪,他眼睛亮晶晶的,隻覺得心裡好像被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原來,平衡的學問,不僅可以用在木條上、朋友間、情緒裡,還能用在這麼一張小小的棋盤上!這是一種更大、更複雜的平衡遊戲,需要看到很遠的地方,需要計算很多步。
“爺爺,”他仰起臉問,“是不是所有的事情,其實都在下棋?都在找那個……平衡點?”
霍父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收拾著棋子:“是啊,生活就是個大棋盤。跟人相處是下棋,安排時間是下棋,連你自己心裡高興和不高興,也在下棋。關鍵是,你得學會‘看盤’,不能光盯著自己眼前那一畝三分地。”
“看盤……”小星星喃喃自語,覺得這個詞真妙。
從此,小星星迷上了這副圍棋。他不求能下得多好,隻是特彆喜歡那種把棋子拿在手裡,冰涼的、沉甸甸的觸感,喜歡把它們放在棋盤上發出的那一聲清脆的“嗒”。他常常自己一個人,左手黑棋,右手白棋,在棋盤上擺出各種形狀,模擬著想象中的“戰鬥”,體會著那種“你進我退”、“你攻我守”的張力。他擺弄平衡鳥,是練習一種物理的、精細的穩定;而他擺弄圍棋,則是在學習一種思維的、戰略上的平衡布局。
他的“星空蛛網”模型,也因此迎來了新的“成員”。在代表“循環之河”的微縮景觀和那個小小的平衡台旁邊,他用細線和彩色的小珠子,模擬出了一個微型的“棋盤宇宙”。黑色的珠子代表暗夜和沉穩的力量,白色的珠子代表星光和活躍的力量,它們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不斷變化、但又隱隱遵循著某種規則的圖案。
陽台上的林綿和霍星瀾,看著小星星的這些新變化,又是欣慰,又是感慨。
“他現在能自己跟自己下棋,一下就是半個鐘頭,安安靜靜的。”林綿對丈夫說,“有時候我看他,就那麼盯著棋盤,小眉頭微微皺著,那認真的樣子,真不像個孩子。”
霍星瀾的目光越過陽台,落在客廳裡那個對著棋盤沉思的小小身影上。“他從感受平衡,到學習在關係中創造平衡,現在,開始嘗試在思維層麵駕馭平衡了。圍棋教給他的,是一種格局。讓他明白,個體的穩定依賴於全局的態勢。這對他理解那個‘內在的宇宙’,至關重要。”
正如霍星瀾所說,小星星確實在把他的“內在宇宙”當作一個巨大的棋盤來重新審視。
那些不斷冒出來的、五彩斑斕的念頭,像是白棋,代表著創造、想象和發散;而那些對規則、邏輯、後果的考量,像是黑棋,代表著秩序、理性和收斂。以前,這兩方在他腦子裡常常打架,要麼是白棋漫天亂飛,搞得他心神不寧;要麼是黑棋步步緊逼,讓他覺得束手束腳。
現在,他試著學著爺爺下棋的樣子,當腦子裡奇思妙想太多,快要“失控”時,就下一個“黑子”——比如,提醒自己“這個想法雖然好玩,但現在該做作業了”,或者“那個計劃聽起來很棒,但我們還需要先準備好材料”。這就像一個冷靜的“鎮子”,把過於奔放的“白棋”勢頭稍稍壓一壓。
反過來,當他覺得一件事情枯燥乏味,不想繼續時,他就會下一個“白子”——比如,想象一下完成這件事後的成就感,或者把它變成一個好玩的小遊戲。這就像一個靈動的“引子”,給過於沉悶的“黑棋”局麵注入一點活力。
他腦子裡的“棋局”不再是一片混亂,而是開始有了初步的“地”與“勢”的劃分。哪些區域需要白棋主導(比如和航洋一起幻想的時候),哪些區域需要黑棋掌控(比如和昊昊一起研究規則的時候),哪些地方需要黑白糾纏,互相激發(比如自己獨自思考、創造的時候)……他慢慢摸索著其中的門道。
這個過程當然不是一帆風順。他常常會“下錯棋”,導致腦子裡一時“白棋”潰敗,變得死氣沉沉;或者“黑棋”失守,想法如脫韁野馬。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慌亂,因為他知道,就像指尖的平衡鳥,晃一晃沒關係,隻要感知到了,輕輕調整一下,總能重新找到穩定。
他甚至把這種“棋盤思維”用回了“地圖世界”。
現在,當他、昊昊和航洋再對某個區域的建設有不同想法時,小星星會提議:“我們來‘下盤棋’吧!”他把他們的不同意見,看作是棋盤上不同勢力的訴求。他會拿著一把白色的小石子代表航洋的“幻想派”,一把黑色的小石子代表昊昊的“邏輯派”,在“地圖世界”旁邊空地上,按照他們的想法,擺放這些石子,模擬如果按照某種方案建設,會形成什麼樣的“勢力分布”。
這種把抽象爭論變成直觀“棋形”的方法,奇妙極了。航洋能看到如果他天馬行空的想法完全不受約束,可能會讓整個區域變得過於“虛浮”,缺乏根基;昊昊也能看到如果他過於強調規則,可能會讓區域顯得“呆板”,失去生氣。他們開始能跳出自己的立場,看到對方想法中合理的部分,以及兩種力量如何結合才能讓他們的世界既有趣味,又有內涵。
“地圖世界”在他們的“棋局”推演中,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和諧又充滿創意的方式,悄然生長著。那裡出現了既有奇幻造型、又符合結構力學的小橋;有了航洋想象中的、會隨著“季節”(他們用不同顏色的燈光模擬)變換顏色的魔法森林,而昊昊則為這個森林設計了合理的燈光循環電路;還有了小星星提議的、位於幾個區域交界的“緩衝地帶”,那裡擺放著一些抽象的、可以任由想象力填充的裝飾物,象征著不同觀念之間的過渡與融合。
他們的“世界”,真正成了一個平衡的、有機的整體。
夜晚再次降臨,清冷的月光灑滿房間。小星星的“心情小屋”裡,比以往更加“擁擠”了。循環之河在靜靜流淌,平衡台上的小鳥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而那個用珠子和細線模擬的“棋盤宇宙”,則在黑暗中閃爍著點點微光,仿佛真的蘊藏著星辰運轉的奧秘。
小星星躺在小床上,並沒有立刻睡著。他感受著內心那個越來越豐富的宇宙。那裡,有循環帶來的安心,有平衡帶來的穩定,現在,更多了下棋帶來的、一種縱觀全局的從容。他不再害怕腦子裡那些互相“打架”的念頭,也不再擔心和朋友相處時偶爾出現的分歧。因為他知道,這一切,都可以放到那個無形的“內在棋盤”上去斟酌,去落子,去找到那個讓黑白共存、讓萬物各得其所的、美妙的平衡點。
他閉上眼睛,仿佛看到自己的呼吸,也變成了棋盤上的一口氣,悠長而穩定;心跳,是落子時那清脆的“嗒”聲,有力而清晰。他在這種自己構建的、有序而又充滿可能性的內在韻律中,沉沉睡去。
窗外,萬籟俱寂。連風都似乎懂得平衡的道理,它不再肆意呼嘯,隻是偶爾極輕地拂過樹梢,帶動幾片最堅韌的秋葉,發出沙沙的微響,如同棋盤上,棋手沉思時,指尖無意識敲擊桌麵的、充滿韻律的聲音。小星星的航行,在裝備了“循環”的羅盤和“平衡”的舵輪之後,如今又擁有了一張名為“格局”的星圖,正引領著他,駛向內心更加浩瀚而和諧的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