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大山從公社回來的那天,臉色如同化雪時的天空,陰沉中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鬆動。他沒直接回家,而是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先去了大隊部,讓孫石頭去把秦建國和沈念秋叫來。
秦建國和沈念秋趕到時,趙大山正對著煤油燈,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眉頭擰成一個川字。見二人進來,他吐出一口濃煙,聲音帶著疲憊,也帶著點如釋重負:“事兒,成了七分。”
他帶回了公社的初步批複。關於靠山屯點名要的林靜和張誌軍,公社方麵原則上同意,尤其是“發揮專業特長”的理由,讓主管文教衛生的副書記很是讚賞,認為靠山屯“思想覺悟高,工作思路清晰”。這對於一個偏遠山村來說,已是難得的肯定。
“但是,”趙大山話鋒一轉,用煙袋鍋子敲了敲炕沿,“那‘三劍客’和高乾子女,公社也沒完全按死。王乾事私下跟俺透了底,那個叫周偉的‘刺頭’,他舅舅在縣裡有點關係,打了招呼,希望能‘下到基層接受鍛煉’;高乾子女蘇夢,家裡倒是沒說話,可公社覺得咱靠山屯有秦技術你和念秋在,文化氛圍好些,興許能管住她。另外兩個,估計是甩不脫了。”
屋裡一陣沉默。煤油燈的火苗跳躍著,在三人臉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最擔心的幾個人,竟然大概率都要來,這無疑給前景蒙上了一層陰影。
沈念秋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卻依然平靜:“既然改變不了,那就隻能麵對。來了,就是靠山屯的人,咱們按章程辦,儘力引導吧。”
秦建國推了推眼鏡,鏡片後的目光沉穩:“老支書,公社能答應把林靜和張誌軍給我們,已經是最大的勝利。至於這幾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咱們的準備做得足,細則也立下了,隻要執行到位,未必不能把他們擰過來。實在不行,還有屯子的規矩在。”
趙大山重重地點了點頭:“是這麼個理兒!咱不能因噎廢食。公社最後定下的名單是八個,五男三女,除了咱們想要的,和那幾個麻煩的,還有一個是縣城來的,叫王振華,家裡是老師,看著檔案還算老實。開春,化凍前,人就到了。”
消息像長了翅膀,迅速傳遍了靠山屯。最終的名單讓屯民們議論紛紛,有對“秀才”和“匠人”的期待,也有對“麻煩分子”的擔憂。但正如秦建國所料,積極的籌備工作已經調動起了大家的責任感和主人翁意識,那種“等著看笑話”的消極情緒淡了許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既然要來,就得讓他們服帖,把日子過好”的較勁心態。
舊倉庫正式更名為“知青點”。孫石頭帶著人把烘乾透了的土炕鋪上了嶄新的蘆葦席,趙老蔫趕製的炕桌、板凳也擺放整齊。李曉雲和婦女們用舊棉花和新布頭縫製了厚厚的門簾,擋住了北方的寒氣。灶台砌好了,大鐵鍋鋥亮,水缸、鹹菜缸一應俱全。甚至,秦建國還讓虎子帶著幾個半大小子,去林子裡砍了幾根直溜的鬆木,在院子裡搭了個簡易的晾衣架。
一切,都已準備就緒。靠山屯像一個嚴陣以待的大家庭,等待著陌生成員的入住。
正月剛過,天氣依舊酷寒,但風中已然帶上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於春天的濕潤氣息。這天下午,屯子口的土路上,終於出現了幾個蹣跚的身影,以及一輛慢悠悠跟著的、公社派來的馬車。
“來了!知青來了!”在屯口雪地裡抽冰嘎的娃子們發一聲喊,扔下手中的鞭子,飛快地跑回屯裡報信。
趙大山、秦建國、沈念秋,以及屯子裡的一些主要乾部和好奇的社員,都聚集到了屯口。
馬車越來越近,可以看清上麵坐著八個人,裹著厚厚的、顏色各異的棉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棉帽,隻露出一雙雙眼睛,好奇地、忐忑地、甚至帶著幾分審視地打量著這個他們即將安身立命的小山村。
馬車在屯口停下。趕車的把式是公社的熟人,跳下車轅,笑著對趙大山說:“老趙,人我可給你安全送到了!八個,一個不少!”
趙大山上前一步,臉上是莊稼人慣有的、略顯嚴肅的笑容:“辛苦了!同誌們,歡迎來到靠山屯!我是靠山屯的支部書記趙大山。”
知青們陸續下了車,活動著凍得僵硬的手腳,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覆蓋著厚厚積雪的屋舍、光禿禿的樹木、以及那些穿著臃腫棉襖、臉上帶著高原紅和好奇神情的屯民。這是一個與他們熟悉的城市截然不同的世界,原始、粗糙,帶著一種凜冽的生機。
秦建國上前,開始按名單點名,核對人數,也讓屯裡人認認臉。
“林靜!”
“到。”一個戴著眼鏡、身形單薄、臉色有些蒼白的姑娘應聲道,聲音不大,但清晰。她下意識地緊了緊脖子上的圍巾,目光快速掃過人群,在沈念秋身上停留了一瞬。
“張誌軍!”
“在這兒!”一個身材敦實、方臉闊口的男青年大聲回答,他看起來精神頭很足,一下車就東張西望,對屯子裡的石磨、牲口棚頗感興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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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偉!”秦建國念到這個名字時,語氣不易察覺地頓了一下。
“有。”回答的聲音帶著點懶洋洋的腔調。一個高個子青年抬起頭,帽簷下露出一張還算俊朗的臉,但眼神裡透著股漫不經心和桀驁,他雙手插在棉大衣兜裡,站姿有些鬆散。
“蘇夢!”
“嗯。”回答的聲音很輕,幾乎被風吹散。一個穿著罕見軍大衣雖然舊了,但依舊醒目)、圍著淺色毛線圍巾的姑娘抬了抬眼。她皮膚很白,眉眼精致,即使裹在厚重的衣服裡,也能看出身段的窈窕。她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便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仿佛與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
接著是“三劍客”的另外兩位——李衛東和孫小海,兩人看起來都有些精悍,李衛東眼神活絡,孫小海則帶著點混不吝的勁兒。最後是那個父母是老師的王振華,戴著眼鏡,文文弱弱,有些緊張地扶了扶鏡框。
點名完畢,趙大山簡單講了幾句歡迎的話,強調了“既來之,則安之”,要“虛心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然後,便由秦建國和沈念秋領著,前往知青點。
一路無話,隻有踩在雪地上的咯吱聲。知青們默默地跟著,打量著這個小小的村落。土坯房、木柵欄、堆得高高的柴火垛、偶爾傳來的狗吠和雞鳴……一切都顯得那麼陌生而真實。
到了知青點,看到修繕一新的屋舍,整齊的院落,知青們的臉上或多或少露出了一絲驚訝,似乎比他們預想中要好很多。男女宿舍是分開的兩間大屋,中間是堂屋兼廚房。
進了屋,溫暖的空氣撲麵而來。乾燥的土炕,整潔的席子,嶄新的炕桌,甚至窗台上還擺放著幾個婦女們用蘿卜頭養出的、帶著點綠意的嫩芽,這一切細節,都透露出一種用心。
沈念秋溫和地對三位女知青說:“這是你們住的地方。炕是通的,晚上我們會派人來燒炕。這是門簾,晚上掛上,保暖。生活上有什麼不習慣的,可以隨時找我,或者跟曉雲嫂子說。”她指了指跟在身後的李曉雲。
李曉雲爽快地笑道:“對,有啥事儘管言語!缺東少西的,咱屯裡鄉親們能幫襯的肯定幫襯!”
林靜小聲說了句:“謝謝。”蘇夢依舊沒什麼表情,隻是點了點頭。另一個叫吳愛紅的姑娘則比較活絡,連聲道謝。
男知青那邊,秦建國和張誌軍似乎已經聊上了幾句,張誌軍對盤炕的技術很感興趣,圍著灶台轉悠。周偉則把行李往靠窗的炕頭一扔,自顧自地坐了上去,掏出煙盒,叼了一支在嘴上。李衛東和孫小海有樣學樣,也占據了有利位置。王振華則有些無措地站在地當間,不知該把行李放哪兒。
秦建國將一切看在眼裡,沒有立即發作,隻是平靜地宣布:“大家先安頓一下,熟悉熟悉環境。晚飯在屯裡食堂吃,算是給大家接風。晚上七點,全體知青到大隊部開會,學習咱們靠山屯的知青安置與管理細則。”
“細則?”周偉吐出一個煙圈,嗤笑一聲,“規矩還挺多。”
秦建國目光平靜地看向他,語氣不容置疑:“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靠山屯有靠山屯的活法,既然來了,就要遵守。晚上詳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