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幾杯地瓜燒的暖意似乎還縈繞在幾位老支書的胸間,但秦建國知道,那更多是酒意帶來的短暫慰藉。他們帶來的愁緒,如同窗外愈發凜冽的寒風,透骨而來,預示著這個冬天在靠山屯乃至整個山區,都注定不會平靜。
果然,不出秦建國所料,林支書、王支書他們回去後,雖然立刻按照商議的辦法,召集了各自屯子的知青開會,將政策、利害關係掰開揉碎地講,但效果卻如石子投入深潭,起初泛起幾圈漣漪,很快便複歸沉悶,甚至激起了更深處的暗流。
靠山屯這邊,秦建國和沈念秋剛把過冬的柴火備足,地窖裡的白菜蘿卜也收拾利索,林場屯的林支書就派了他最得力的生產隊長,騎著自行車急匆匆地趕來了。隊長臉上帶著趕路的風霜和一絲難以掩飾的尷尬。
“建國支書,”隊長搓著手,有些不好意思,“我們林支書讓我來……唉,還是那檔子事兒!會開了,道理講了,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當時有幾個小年輕好像聽進去了,可沒消停兩天,那幾個刺頭又開始了!尤其是那個叫劉海的,還有他帶著的兩個跟班,變本加厲!現在不光自己裝病不出工,還鼓動其他人,說什麼‘不鬨就沒希望’,‘大家都擺爛,上麵才會重視’!風氣一下子就帶壞了!老林實在是沒轍了,他拉不下臉再來,讓我來問問,建國支書你……你能不能想個更管用的法子?或者,親自去給我們屯的知青們說道說道?你的話,他們或許能聽進去幾分。”
秦建國對這個結果並不意外。思想的堅冰,並非一次春風就能化解,尤其是當這冰層裡還凍結著長達數年的失望、怨氣和對未來的極度焦慮時。他安撫了林場屯的隊長,讓他先回去告訴林支書,容自己想想辦法。
送走隊長,秦建國徑直去找了老支書趙大山。冬日的陽光懶洋洋地照在院子裡,老支書正眯著眼,坐在馬紮上曬太陽,手裡依舊拿著那杆陪伴他多年的旱煙袋。
秦建國把情況一說,老支書沉默地“吧嗒”了幾口煙,煙霧繚繞中,他的眼神顯得深邃而滄桑。
“建國啊,”老支書緩緩開口,“這事兒,光靠林老蔫兒他們自己,怕是難了。就像地裡長了頑固的雜草,你光在上麵薅一把,不除根,過幾天又冒出來。這幾個屯子的知青問題,根子深了,矛盾積累不是一天兩天。尤其是林場屯那幾個帶頭鬨的,估計是覺得回城無望,破罐子破摔,還想拉著旁人一起。”
“老支書,您的意思是?”秦建國虛心求教。
“林老蔫兒提的,讓你去說道說道,是個法子,但隻去他一個屯,效果怕也有限。”老支書磕了磕煙灰,“老王、老孫那邊,我估摸著情況也差不多,隻是還沒到林場屯這麼激烈。既然問題都一樣,不如……把幾個屯子裡鬨得最凶、心思最活的那些知青,集中到一塊兒,你給他們統一上一課!”
秦建國心中一動,這和他之前的某個想法不謀而合。“集中開會?這倒是個辦法,聲勢大,也能互相做個見證。隻是……地點選在哪裡?以什麼名義?太正式了,怕他們抵觸情緒更強。”
“就在咱們屯的隊部!”老支書一錘定音,“名義嘛,就說公社關心知青思想動態,委托咱們靠山屯,組織一次知青政策答疑和思想交流座談會。既體現了上級的關懷,也給了他們一個表達訴求的渠道。最重要的是,”老支書眼中閃過一絲曆經世事的精明,“把人攏到咱們的地盤上,有些話,才好說,有些‘戲’,才好唱。”
秦建國立刻明白了老支書的深意。在靠山屯,他和老支書能掌握絕對的主動,氛圍也更容易控製。他沉吟道:“好!那就這麼辦。我這就去給林支書、王支書、孫支書他們打電話,讓他們把各屯子裡那些重點的、尤其是帶頭鬨事的知青名單報過來,就以這個名義,請他們後天上午到靠山屯隊部開會。”
“嗯,”老支書點點頭,補充道,“記住,建國,這次開會,核心就是‘恩威並施’四個字。‘恩’,是理解他們的困難,解答他們的疑惑,給他們指一條明路,甚至……可以透露點咱們山貨試點的規劃,讓他們知道,留在農村,也不是全無前途,尤其需要他們這些有文化的年輕人。‘威’,”老支書語氣加重,“就是要讓他們清清楚楚地看到,繼續胡鬨下去的後果!不僅僅是扣工分、影響口糧那麼簡單,那關乎他們一輩子的前程和檔案!必要時,可以動用一點……非常手段。”
秦建國心領神會:“我明白,老支書。我會準備好。”
事情就此定下。通知很快傳達下去。林支書、王支書、孫支書接到通知,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將各自屯裡那幾個“重點人物”的名字報了上來,並且提前做了一番工作,強調這是公社層麵的關心,要求他們必須參加,好好聽取政策。
開會這天,天氣乾冷,北風刮在臉上像小刀子似的。靠山屯的隊部大院,比往常熱鬨了許多。來自三個屯子的三十多名知青,在各自屯乾部或小隊長的帶領下,陸陸續續地到了。他們大多穿著臃腫的棉襖,戴著棉帽,臉上表情各異——有好奇,有不屑,有麻木,也有幾分隱藏很深的期待。彼此之間相熟的,低聲交談著,目光不時瞥向隊部那扇緊閉的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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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建國和老支書趙大山,以及靠山屯的幾名主要乾部,早就等在隊部裡。炭火盆燒得正旺,驅散著屋裡的寒氣。秦建國的手邊,放著一疊文件,除了相關政策彙編,還有幾封已經寫好、蓋好了靠山屯生產大隊公章的“情況說明”信。信的抬頭是寫給公社知青辦的,內容則是反映某某屯某某知青,長期消極怠工、裝病不出勤、甚至煽動他人對抗生產安排等具體情況,請求上級調查處理,並“考慮其是否適合繼續留在農村接受再教育”。落款日期是空白的。
這就是老支書說的“非常手段”。這些信,是準備用來“嚇唬”那些真正冥頑不靈的刺頭的。當然,不到萬不得已,絕不會真的交到公社去。這隻是懸在他們頭頂,促使他們冷靜思考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看看人差不多到齊了,秦建國對老支書點點頭,然後深吸一口氣,推開門走了出去。院子裡瞬間安靜下來,所有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秦建國沒有立刻站到前麵講話,而是先走到知青們中間,目光平和地掃過一張張年輕卻帶著倦怠或桀驁的臉。
“各位知青同誌們,”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院子,“天冷,讓大家跑這一趟,辛苦了。今天把大家從林場屯、王家屯、孫家屯請到我們靠山屯來,沒彆的意思,更不是要開什麼批鬥會。主要是最近,各個屯子都反映,大家對知青回城的政策,還有一些不清楚的地方,心裡有焦慮,有想法,甚至因此影響到了一些生產勞動。公社領導知道了這個情況,很關心,委托我們靠山屯,組織這麼一次交流座談。目的隻有一個:把政策給大家講透,把利害關係給大家擺明,同時,也聽聽大家夥兒有什麼實際困難,能解決的,我們儘力協調;不能解決的,我們如實向上反映。”
他這番話,開門見山,態度誠懇,既點明了問題,又消解了部分可能存在的對抗情緒。一些知青臉上的戒備之色稍稍褪去。
秦建國走到院子前方臨時擺放的一張桌子後,開始係統地講解當前知青回城的政策。他講得極其細致,從病退、困退、特殊工種抽調,到工農兵學員推薦,每種途徑的條件、所需材料、審批流程,都一一說明,並結合具體例子,避免空泛。他特彆強調了“公平公正”的原則:“符合政策的,我們各個屯子,絕不會,也不敢故意設卡刁難!相反,我們會積極協助辦理手續。就像我們靠山屯,前段時間走的幾位知青,手續都辦得很順利。這一點,大家可以向他們求證。”
接著,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嚴肅起來:“但是,政策的執行,也必須建立在遵守紀律、服從管理的基礎上!我理解大家想回城的心情,思鄉之情,人皆有之。但是,這絕不能成為消極怠工、裝病不出勤、甚至散布謠言、破壞生產秩序的理由!”
他目光如炬,掃過下麵幾個已知的“刺頭”,林場屯的劉海赫然在列,那是個高個子、眼神裡帶著一股不服管束勁兒的青年。
“為什麼不能?”秦建國自問自答,聲音提高了幾分,“我給大家算幾筆賬。第一,是你們個人的前途賬!裝病,一旦被核實,是什麼性質?是欺騙組織,是思想品質問題!這個汙點一旦記入你的個人檔案,將會跟你一輩子!是,你也許能靠著這種手段暫時蒙混回城,可回去之後呢?檔案裡裝著這麼一筆,哪個好單位願意接收你?分配工作的時候,你是被優先考慮的對象,還是被挑剩下的那個?你們都是讀過書、有文化的年輕人,這筆長遠賬,不會算不明白!”
“第二,是現實的生活賬!消極怠工,完不成生產任務,損害的是集體利益。屯子裡根據勞動表現和完成情況記工分、分配口糧,這是製度!你不出力,或者出的力不夠,工分自然就少,分到的糧食就少!今年冬天怎麼過?明年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怎麼辦?這些,都是直接影響你肚皮的問題!”
“第三,”秦建國頓了頓,讓每個字都清晰地落入眾人耳中,“是印象賬!你們在屯子裡的一舉一動,公社、縣裡的領導難道真的一無所知嗎?各個屯子的表現,上麵心裡都有一本明賬!一個知青,是靠踏實勞動、表現優秀獲得推薦回城的機會大,還是靠著鬨事、耍手段回去的機會大?就算你靠著鬨暫時達到了目的,你在上級領導眼裡成了什麼人?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青年,還是一個麻煩製造者?將來即使回了城,在安置工作時,這份‘印象分’會不會起作用?”
他環視全場,看到不少知青低下了頭,顯然是在認真思考他的話。但也有人,比如劉海,嘴角依然掛著一絲不以為然的冷笑。
秦建國知道,光靠說道理,還不足以震懾住這些鐵了心要鬨騰的人。他決定再加一把火。
“可能有的同誌會覺得,我這是在嚇唬你們。”秦建國語氣平穩,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覺得山高皇帝遠,檔案裡的東西,誰說得準?或者覺得法不責眾,大家都這麼乾,上麵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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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拿起手邊那幾封準備好的信,但沒有展示內容,隻是用手按著。
“在這裡,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對於極少數屢教不改、嚴重影響到屯子正常生產和秩序的人員,各個屯子有權,也有責任,將具體情況如實向上級反映!就像這幾封,”他輕輕拍了拍那疊信,“就是準備反映個彆同誌近期表現的初稿。裡麵記錄了哪些人,在什麼時間,做了哪些不符合規定的事情,證據確鑿。一旦這樣的材料遞交到公社知青辦,會是什麼後果?輕則批評教育,延期回城考慮;重則……可能會被作為典型,嚴肅處理,甚至影響到最終能否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