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裡的寒風依舊刺骨,但屋簷下的冰棱卻開始悄悄滴水,昭示著嚴冬正在緩慢地退卻。推薦上大學的風波,如同這冬日裡的最後一場雪,表麵上看似平息,覆蓋了屯子的每一個角落,但積雪之下,泥土裡醞釀的種種情緒,卻需要陽光和時間的共同作用才能徹底消融。
李向陽家自然是沐浴在“陽光”下的。通知正式下達公社並得到批準後,李家那間低矮的土房裡,連日來都洋溢著壓抑不住的喜悅。李秀英走路都帶著風,臉上堆滿了笑容,連帶著對家裡那隻總愛偷食的老母雞都和顏悅色了幾分。她翻箱倒櫃,找出積攢多年的布票和一點錢,緊趕著去供銷社扯了幾尺藏藍色的卡其布,要請屯子裡手藝最好的裁縫給向陽做一身像樣的、進城穿的新衣裳。
李向陽自己,則陷入了某種亢奮與忐忑交織的情緒中。他一遍遍撫摸著公社發下來的、蓋著紅章的正式通知,上麵“北方工業大學農機設計與製造專業”的字樣,讓他心跳加速。大學,一個多麼遙遠而神聖的地方。他即將離開這片生養他的黑土地,去往一個隻在書本上和廣播裡聽說過的世界。他把自己那幾本翻得起了毛邊的高小課本和沈念秋掃盲班發的技術資料整理好,小心翼翼地用牛皮紙包起來,準備帶走。空閒時,他常常一個人走到屯子後麵的山坡上,望著覆蓋著殘雪的、遼闊而熟悉的田野,心裡既有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也有一絲難以言說的、對這片土地和親人的眷戀。
相比之下,孫衛東家則像是處在“背陰處”。孫老倔蹲在自家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臉色陰沉得能擰出水來。他到底還是覺得憋屈,覺得自家兒子哪點兒比不上李老蔫家那個“文縐縐”的小子?不就是多認幾個字嗎?力氣活才是根本!孫衛東本人則把所有的鬱悶都發泄在了勞動上。合作社的柴火垛被他劈得又高又整齊,牲口圈的糞也起得格外勤快,仿佛隻有耗儘全身的力氣,才能暫時忘記那份落選的失落。他見了李向陽,還是會點點頭,但那份往日裡的熟稔和隨意,終究是少了些。
王彩鳳的情緒則更為複雜。婦女主任和沈念秋的談話,讓她明白組織上是肯定她的,但“性彆”和“未來婚姻”這種她無法控製的因素成為落選理由,還是讓這個要強的姑娘心裡堵得慌。她變得更加沉默,乾活也更拚命,鐵姑娘隊在她的帶領下,愣是跟男勞力隊較上了勁,在清理去年秋收後遺留的田間秸稈時,效率絲毫不落下風。她用這種方式證明著自己的價值,也宣泄著內心的不甘。
秦建國和沈念秋將這一切看在眼裡,憂在心頭。名額定下來了,但由此產生的小小裂痕,如果不能及時修補,遲早會影響合作社的根基。這天晚上,哄睡了孩子,夫妻倆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再次深談。
“向陽是定下來了,這是好事。”秦建國搓著有些粗糙的手,低聲道,“可衛東那邊,彩鳳那邊,還有屯子裡一些私下議論的聲音,咱們不能不管。合作社不是哪一家的,是咱靠山屯全體社員的。心氣不順,乾活就沒勁,往後的大事就難辦。”
沈念秋一邊縫補著孩子的小衣服,一邊點頭:“是啊。光是嘴上說‘要團結’、‘有前途’不夠,得讓大家實實在在地看到,留在靠山屯,跟著合作社乾,希望不比上大學小。我看,咱們得儘快把年計劃落實下去,讓大家有新的奔頭,把心思重新聚攏到生產建設上來。”
秦建國深以為然:“對!老支書也是這個意思。開春種什麼,怎麼種,副業怎麼搞,拖拉機怎麼用出最大效益,這些都得趕緊定下來,分下去。忙起來了,那些亂七八糟的心思自然就少了。”
第二天,秦建國就召集了合作社管理小組和支部成員開會,沈念秋也被邀請列席。會議的地點就在合作社那間略顯簡陋,但掛著毛主席像和獎狀、顯得十分莊重的辦公室。屋裡生著爐子,但還是有些冷,眾人圍著長條桌坐下,哈出的氣都帶著白霧。
秦建國開門見山:“推薦上大學的事,算是告一段落。咱們靠山屯不能躺在這一件事上,往前看,春耕不等人!今天把大家叫來,就是要把咱們合作社七七年的大盤子定下來。”
他拿出一個厚厚的筆記本,上麵密密麻麻記錄著他和老支書以及幾個骨乾年前年後琢磨的計劃。
“首先還是糧食。”秦建國目光掃過眾人,“‘以糧為綱’是根本。去年咱們用了念秋帶來的良種,玉米畝產提高了五十多斤,今年公社農技站又推薦了新的小麥品種,抗倒伏能力強,咱們劃出東邊那三百畝好地,全部換種!技術方麵,念秋,你得牽頭。”
沈念秋立刻點頭:“沒問題。開春我就組織學習班,專門講新麥種的習性和田間管理要點。”
“光種糧食不夠,”老支書韓長海抽著煙袋,慢條斯理地補充,“咱們合作社的公積金、公益金,社員年底的分紅,大頭還得看副業。去年養豬場見了效益,但規模還是小。我提議,今年擴大豬舍,再多抓五十頭豬崽!雞鴨鵝也要多養,雞蛋鴨蛋不光社員能吃,富餘的還能賣給供銷社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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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連長,也是生產骨乾,接口道:“豬飼料是個問題,光靠社員各家那點泔水和挖野菜不行。”
“這個問題我考慮過,”秦建國用鉛筆敲了敲筆記本,“咱們合作社統一劃出二十畝坡地,種高產的紅薯和苜蓿,紅薯人能吃,豬更愛吃,苜蓿是上好青飼料。這事交給……孫衛東負責怎麼樣?他有力氣,乾活實在,組織人手開荒種地是把好手。”
眾人聞言,都愣了一下,隨即紛紛點頭。誰都知道孫衛東正因為落選的事鬨情緒,這個時候把擴大飼料基地這麼重要的任務交給他,既是信任,也是給他一個證明價值、疏導情緒的機會。
“我看行!”老支書一錘定音,“衛東那孩子,是頭強牛,但拉犁耙地是把好力氣,就得給他壓擔子。”
“再說說咱們的‘鐵牛’。”秦建國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提到了那台讓全屯子驕傲的拖拉機,“不能光是耕地、拉貨顯擺。我打聽過了,公社農機站有一種新的播種機,能掛在拖拉機後麵,播種又勻又快,還能節省種子。咱們合作社家底還薄,買新的不現實,但我跟公社爭取了,開春請農機站的技術員帶著機器來咱們屯子示範,要是好用,咱們看看能不能仿著自己搗鼓一個簡單的!這事需要個有心、手巧的年輕人跟著學,我看王彩鳳合適,她不是想學機械嗎?這就是個機會!讓她跟著技術員,全程跟著學、跟著乾!”
這個提議再次得到了大家的讚同。王彩鳳的潑辣和鑽勁大家都清楚,讓她接觸農機,正是人儘其才,也回應了她當初的陳述和訴求。
會議開得熱烈而務實,一項項生產計劃被討論、確定下來。除了糧食、畜牧和農機,還決定利用屯子後麵的小河溝擴大魚塘養殖,由李秀英負責算是組織上對李向陽被推薦後的一種安撫和平衡);組織婦女利用農閒時間編織草帽、土籃等手工藝品,由婦女主任牽頭,增加零散收入。
當秦建國把會議決議在全體社員大會上公布時,靠山屯的氣氛果然為之一變。人們不再熱衷於議論那個已經飛走的大學名額,而是開始盤算著自己家在新的生產計劃裡能乾什麼,能掙多少工分,年底能多分多少紅。新的希望和期待,像春風一樣,開始吹拂靠山屯的每一個角落。
孫衛東被秦建國單獨叫去談話。當他聽說組織上要把開辟飼料基地的重任交給他時,這個耿直的漢子眼睛瞪得老大,先是難以置信,隨即胸脯就挺了起來,憋了半天,才重重地吐出一個字:“乾!”
他心裡的那點疙瘩,在沉甸甸的責任麵前,頓時顯得輕了很多。第二天天不亮,他就扛著鐵鍬和鎬頭,帶著秦建國給他調配的十幾個勞力,迎著寒風上了坡地。積雪未完全融化,凍土堅硬,但他帶頭一鎬頭下去,濺起冰冷的土塊,也點燃了大家夥兒的熱情。嘿呦嘿呦的號子聲,再次回蕩在靠山屯的山坡上。
王彩鳳接到任務時,正帶著鐵姑娘隊在清理河溝,準備擴大魚塘。婦女主任找到她,把支部的決定告訴她。王彩鳳愣了片刻,眼睛瞬間就亮了,之前所有的委屈和不服,在這一刻都化作了動力。她把手裡的鐵鍬往地上一插,聲音清脆響亮:“請組織放心,我一定好好學,絕不給咱靠山屯丟臉!”她仿佛已經看到了自己不僅會開拖拉機,還會維修、甚至改造農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