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功會的喧鬨像潮水般退去，家裡的空氣卻未真正鬆弛，反而裹著一層若有似無的緊繃。淩國棟嘴上應和著“多虧老師傅提點”，可心底那點疑慮的火星，被傳送帶運轉時“吭哧吭哧”的聲響一燎，竟燒得更旺了。他看淩薇的眼神變了，像蒙塵的鏡片被擦亮，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審視——那目光輕輕掃過，都帶著探究的重量，落在淩薇身上，讓她渾身不自在。
晚飯後，夕陽的餘暉透過窗欞，在桌麵灑下斑駁的光影。淩國棟沒像往常那樣抓起報紙，反而在淩薇轉身要回房時，忽然開口，聲音刻意放得溫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薇薇，這次能修好傳送帶，全靠你聽來的主意。你再好好想想，那個老師傅長什麼樣？多大年紀？姓什麼？爸得找機會好好謝謝人家。”
淩薇的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猛地一縮。可臉上的表情切換得比思維還快，瞬間堆起慣有的怯懦，眼神像受驚的小鹿般躲閃，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那是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衣角都起了毛邊，被她絞得皺成一團。“我……我真記不清了爸……就……就遠遠瞅了一眼……好像……好像有點瘦高……姓……姓王？還是姓李？我……我當時嚇得慌，沒聽真切……”
她故意說得顛三倒四，話裡全是漏洞，連聲音都帶著被追問的委屈，像快要哭出來似的。
淩國棟盯著她看了幾秒，目光在她泛紅的眼角、發顫的嘴角上停留片刻——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不像是裝的。他重重歎了口氣，心底剛冒頭的疑竇像被潑了瓢冷水，漸漸壓了下去。或許真是自己想多了？一個半大孩子，哪有那麼多彎彎繞繞。他揮揮手，語氣鬆了些：“行了行了，記不清就算了，回屋看書去吧。”
淩薇如蒙大赦，低著頭快步往房間走，腳步輕得像怕踩碎地上的影子。關上門的瞬間，她後背緊緊抵住房門板，冰涼的木頭觸感傳來，才敢輕輕籲出一口氣——那口氣裡，一半是放鬆，一半是後怕。父親的試探比張莉娜的打罵更讓她心驚，那是帶著信任底色的懷疑，稍不留神，就會捅破她精心編織的偽裝。以後，必須更小心，連呼吸都得提著勁。
後勤處的表彰會在小禮堂舉行，不大的空間裡擠滿了人，喧鬨的人聲像煮開的水，咕嘟咕嘟冒著熱氣。淩國棟和幾位老師傅胸前戴著鮮紅的大紅花，花瓣襯得他們黝黑的臉龐格外精神，笑容裡滿是樸實的光榮，連眼角的皺紋都透著喜氣。
淩薇被張莉娜硬拉著坐在後排角落——張莉娜穿著件新做的的確良襯衫，頭發梳得油亮，顯然覺得這是露臉的好機會，說不定能讓鄰裡對自家高看一眼。她時不時推推淩薇，壓低聲音叮囑：“坐直點！彆耷拉著腦袋，讓人看見笑話！”
王副主任腆著圓滾滾的肚子，搖搖晃晃地坐在前排領導席末尾，胸前的口袋裡還彆著支鋼筆，透著幾分刻意的體麵。他上台發言時，清了清嗓子，官腔打得十足：“這次傳送帶修複成功，充分體現了我們後勤處平時管理紮實，更離不開領導班子的正確指導……”話裡話外，都把功勞往自己身上攬，聽得台下有人悄悄撇嘴，卻沒人敢說什麼。發言間隙，他的目光幾次狀若無意地掃過淩家的方向，尤其是落在淩薇身上時，那眼神像帶著鉤子，藏著審視和沒徹底死心的算計——顯然，他還沒忘了之前的“小插曲”。
會議中途，禮堂的門被推開，顧廷錚在幾位軍官的陪同下走了進來。他依舊穿著那身筆挺的軍裝，肩章上的星徽在燈光下閃著冷光，身姿挺拔得像棵青鬆，周身的氣場冷得能壓下滿場的喧鬨。他沒多停留，隻是站在台前，例行公事地講了幾句鼓勵的話，聲音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全場，像秋風拂過麥田，沒有特彆停留，卻讓人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當視線掠過角落裡的淩薇時，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自然得如同掃過禮堂裡的一根柱子、一把椅子。可淩薇卻莫名覺得，那短暫的一瞥，比王副主任長時間的注視更讓她脊背發涼——那目光太靜了，靜得像深潭，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偽裝，讓她無所遁形，連藏在衣袖裡的手都悄悄攥緊了。
顧廷錚很快就離開了，可他在會場短暫的出現，像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許多人心底漾開了不同的漣漪。王副主任臉上的笑容變得有些勉強，端著茶杯的手都微微發僵；淩國棟則坐得更拘謹了，雙手放在膝蓋上，連動都不敢多動一下。
表彰會一結束，陸文淵就像被磁石吸引，急匆匆地往倉庫跑。他圍著那台剛修好的傳送帶轉了一圈又一圈，眼鏡滑到了鼻尖上都沒察覺，嘴裡還不停念叨著什麼。最後，他乾脆蹲下身，手指輕輕摸著那個手工鍛打的齒輪——齒輪表麵還留著粗糙的鍛打痕跡，邊緣有些毛刺，卻透著一股實在的力量感。他摸得格外認真，連每個齒牙的形狀都仔細感受，嘴裡嘖嘖稱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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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啊！真是妙！”他忍不住感歎，聲音裡滿是技術人員特有的興奮，“雖然手法糙了點，熱處理肯定沒達標，用不了多久就得壞……但這思路太對了！45號鋼韌性足，正好適合這種衝擊載荷大的地方……這到底是哪位老師傅的手筆？真是大隱隱於市，藏得太深了！”
他對那位神秘的、“有豐富實踐經驗卻甘願默默無聞”的老師傅，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和敬意。當天下午，他就跑到後勤科找淩國棟，一臉急切地追問：“淩師傅，您快說說，那位提點您的老師傅到底是誰？我想跟他請教請教，要是能拜師學藝就更好了！”
淩國棟被問得一愣，隻能支支吾吾地應付：“就是……就是一位路過的老同誌，隨口提了一句，我也沒問清楚是誰……”他說得含糊，眼神還不自覺地飄向彆處，顯然也沒把這個“老師傅”放在心上。
陸文淵聽得一臉遺憾，眉頭都皺了起來，可心裡卻更堅定了要找到這位“高人”的決心。他回到辦公室，把這次修複案例仔仔細細地記錄在自己的工作本上，還特意用紅筆標注了“民間智慧的有效實踐”幾個字，字跡寫得格外用力。他滿腦子都是齒輪的材質、鍛打的手法，對技術的純粹熱愛，讓他完全忽略了這背後可能存在的其他隱情，更沒往那個怯懦的女孩淩薇身上多想半分。
因為淩國棟受了表彰，家裡不僅得了一張燙金的獎狀，還額外發了一小筆獎金。那天晚上，張莉娜把錢攤在桌麵上，一張一張地數著——錢不多，隻有幾張皺巴巴的紙幣，可她數得格外認真，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連看淩國棟的眼神都柔和了不少，說話的語氣也多了幾分耐心：“明天我去割點肉，給你燉鍋湯，這段時間你也累壞了。”
雖然她對淩薇依舊沒什麼好臉色，說話還是衝，但態度到底有了一絲微妙的改變。至少，不再動不動就罵她“賠錢貨”“喪門星”了，甚至偶爾還會把吃剩的饅頭留給淩薇，而不是隨手扔掉。
有一天，張莉娜收拾屋子時，從舊箱子裡翻出幾張過期的《群眾日報》——報紙邊緣都發黃了，還皺巴巴的，有的地方甚至缺了角。她隨手扔給淩薇，語氣依舊不客氣，卻少了幾分刻薄：“喏，你不是整天嚷嚷著要認字嗎？看這個！彆總抱著那幾本破課本啃，也多關心關心國家大事，彆跟個悶葫蘆似的！”
淩薇默默接過報紙，指尖觸到粗糙的紙頁，心裡卻像得了寶貝似的，一陣激動。她知道，這幾張舊報紙不僅僅是學習認字的材料，更是一扇能讓她窺探這個時代脈搏、了解政策風向的小窗戶——透過這扇窗，她能更清楚地知道，自己該如何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安全地活下去。
夜深了，窗外的月光像一層薄紗，輕輕蓋在屋頂上，屋內隻剩下淩薇自製小燈發出的微弱光芒——那是用墨水瓶做的燈座，裡麵裝著煤油，燈芯是用棉線搓的，光線忽明忽暗，卻足夠照亮書頁。淩薇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幾張舊報紙，逐字逐句地讀著。報紙上的社論和報道，滿是這個時代特有的口號和激情，字裡行間都透著一股蓬勃的力量。
忽然，一則報道吸引了她的目光——標題是《某地開展“技術革新、小改小革”群眾運動，經濟效益顯著提升》。她的心跳瞬間快了幾分，連忙湊近燈光，仔細讀了起來。報道裡詳細列舉了幾項工人提出的技術改進建議：有的是給機床加了個簡易的防塵罩，有的是優化了零件的安裝順序，還有的是改進了工具的手柄設計……這些建議看似簡單，卻非常實用，提出建議的工人還受到了表彰，得到了獎狀和獎金。
淩薇的眼睛猛地亮了起來，像黑夜裡突然燃起的火苗！一道靈光劈開了她腦海中的迷霧，讓她之前所有的困惑都有了方向。
她之前一直苦苦思索，該如何安全地運用自己的知識——藏得太好，就隻能眼睜睜看著大家受累，自己也跟著受苦；稍微露一點，又怕引來懷疑，像之前兩次那樣，兵行險著，留下一堆後患。可這則報道，卻給她指明了一個新的、似乎可行的方向——把自己藏進“群眾性技術革新”的浪潮裡！以“合理化建議”“小改小革”的形式，有限度地、安全地輸出一些最基礎、最不引人注意的技術優化！
就像一滴水彙入大海，不會有人注意到這一滴水的特彆；像一片樹葉藏進森林，不會有人單獨盯著這片樹葉探究。這樣既能幫到彆人，又能保護自己，簡直是最完美的方式！
她的心臟因為興奮而微微加速跳動，指尖都有些發顫。這個想法真的可行嗎？具體該怎麼操作？會不會有新的風險？比如，建議太“出彩”引來了關注，或者被人追問想法的來源？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報紙上，逐字逐句地仔細研讀，連報道裡提到的“群眾參與”“基層創新”等詞語都反複琢磨。大腦像高速運轉的機器，飛速思考著各種可能性，一個初步的計劃，開始在她心裡慢慢成形……窗外的月光依舊柔和，可淩薇知道，從這一刻起，她的生活，或許會迎來新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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