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主任的手指懸在仙燈上方,凍得發紅的指節微微發顫。
他盯著燈裡流轉的熒光,像在看一麵會說話的鏡子——王嬸子止咳時眼角的笑紋,楊靖搶險時被麻袋砸紅的後背,這些畫麵在雪光裡明明滅滅,比他懷裡揣著的那些“典型材料”鮮活百倍。
“這燈……真照過這麼多事?”他聲音輕得像被風吹散的雪粒子。
楊靖沒接話,反手從王念慈懷裡抽過大字報。
紙頁邊緣還帶著墨香,是王念慈昨晚在油燈下抄的,鋼筆字力透紙背:“您要查典型,這兒全是真名字、真工分、真換回來的鹽和煤。”
鄭主任接過紙頁時,指腹蹭到墨跡未乾的“劉小柱”三個字。
他翻得很慢,每一頁都要把名字和事跡對一遍,眉心的褶皺越堆越深。
“第三頁,劉小柱家那筆十七塊分紅。”王念慈突然開口,聲音像曬穀場上的銅鈴,“去年臘月十九入賬,當天就去供銷社買了止痛片和棉布——他娘的老寒腿,您看。”她指了指人群裡裹著灰布棉襖的劉小柱娘,老人正抹著眼淚衝這邊點頭,膝蓋上的棉褲補丁閃著光。
劉會計早把副業基金賬本翻得嘩啦響,瘦巴巴的手指戳在泛黃的紙頁上:“您瞧,這是轉賬記錄,供銷社李主任蓋的章還在呢!”
張大山擠過來,手裡攥著磨得發亮的工分冊:“咱隊的也能查!哪天誰乾了活、分了錢,我拿紅筆標得明明白白——楊靖那小子最鬼精,非說‘賬不黑,人心才不歪’!”他說罷衝楊靖擠眼睛,活像偷了苞米的老獾子。
鄭主任的手指停在一頁:“孫寡婦退回的八毛錢……後來轉給了趙老三?”
“趙老三家孩子肺炎,藥費差八毛。”王念慈推了推起霧的眼鏡,“孫寡婦說她男人走前交代過,窮幫窮,才是屯裡的老理兒。”
雪地裡靜得能聽見燭芯劈啪響。
鄭主任合上賬本時,封皮上的灰塵簌簌落在雪地上,像撒了把舊時光。
他蹲下身,指尖輕輕碰了碰凍土上的蠟油——是溫的,帶著蠟燭燃燒後的甜膩。
“你說這燈不顯神通,”他仰頭看楊靖,軍大衣領口的風灌進去,吹得發頂的白發亂顫,“可它讓這些人……敢說真話。”
楊靖蹲下來和他平視。
係統麵板在眼前晃,“全村任務”幾個字閃著金光,比仙燈還亮。
他突然想起送外賣時遇到的孤寡老人,總愛把好評寫在便利貼上貼滿冰箱——原來人心要亮堂,從來不是靠神仙,是靠日子過踏實了,敢把心窩子掏出來曬。
“不是燈讓他們說,是他們活得亮堂了,才不怕說。”他指著曬穀場四周的“燈語旗”——藍布上的紅字歪歪扭扭,“賬不黑”“孩子有鞋”“病了有藥”,像歪脖子樹開的花,“要是迷信,誰會寫這些?神仙可不管油鹽醬醋。”
鄭主任抬頭。
那些旗子被風卷起一角,“孩子有鞋”的“鞋”字缺了半拉,是鐵蛋用鉛筆描的——他娘說等攢夠布票,要給他做雙帶毛的棉鞋。
鄭主任喉結動了動,突然聽見“唰”的一聲。
老旗手帶著退伍兵們往前跨了一步,軍靴踩得雪地咯吱響。
他們挺直腰板,對著仙燈和紅旗齊刷刷敬禮,帽徽在雪光裡閃成一片星子。
鐵腦殼爹捧出生產隊紅旗,邊角磨得發白,卻被他擦得比新的還亮,輕輕鋪在燈台之上。
“我沒信過燈。”小花娘抱著病愈的閨女擠到最前頭,孩子的臉像紅蘋果,“可那晚楊靖送退燒貼來……比縣醫院的醫生還快。”她聲音不大,卻像冰麵裂開第一道縫,“我閨女燒得說胡話,他裹著個破棉襖,懷裡揣著退燒貼,跑得比狗還快!”
“兔毛換煤球那會兒,我家灶坑沒斷過熱乎氣!”二柱媽舉著蠟燭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