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的風卷著山尖的殘雪，小石頭娘背著紅布包翻第三道山梁時，後頸的汗濕了粗布衫。
她把包帶往肩上提了提，裡頭的小馬燈撞著腰，一下一下，像在敲鼓。
李文才在前頭喘粗氣：妹子，再翻個坡就到了——咱鬆山屯的煙囪，在老槐樹上頭冒呢！
果然，轉過山坳就見幾縷灰煙歪歪扭扭往天上鑽，屯口曬穀場邊，五個半大孩子正圍著張皺巴巴的黃紙吵得麵紅耳赤。
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舉著紙跳腳：我爹說這票能換供銷社半袋鹽！沒老支書戳章子就是廢紙！穿補丁棉襖的小子把紙搶過去，指甲蓋在山信票仨字上摳出個洞。
小石頭娘腳步頓了頓。
她見過平安屯的娃搶糖紙，可沒見過搶這種破紙——邊角還沾著草屑，上頭畫的鬆樹歪得像被雷劈過。
李文才媳婦不知從哪冒出來，灰布圍裙兜著碗涼粥，往她手裡一塞就拽著她往柴堆後頭躲：妹子，咱這兒規矩嚴，女人上不得台麵。
你吃完趕緊去西頭灶房歇著，彆開口。
粥碗邊沿還沾著米粒，小石頭娘攥得指節發白。
她望著曬穀場那幾個娃，突然想起自家小石頭去年搶鉛筆頭的模樣——也是這麼瞪著眼，把鉛筆藏在褲腰裡，說要留著給娘畫花。
她低頭摸了摸懷裡的紅布包，《灶台賬》的硬殼隔著布硌著心口，那是楊靖用係統積分換的牛皮紙訂的，每一頁都壓著她用炭筆寫的歪字：臘月廿三，借王嬸半升米，記兩工；臘月廿四，還王嬸半升米加兩把柴，銷兩工。
小石頭娘同誌？
老支書的咳嗽聲像破風箱，震得土坯房的梁上落灰。
鬆油燈芯劈啪響，照亮桌上五張山信票——有的畫山鷹，有的描野鹿，紙張有黃有白，編號一個寫，一個標，亂得像沒頭的螞蚱。
不是叔說你，老支書吧嗒著旱煙，火星子掉在鞋麵上也不撣，你們平安屯那套，聽著是金貴，可咱五屯離著八裡地，夜裡上山點燈？
凍掉腳趾頭都找不著路！
再說......他掃了眼小石頭娘，喉結動了動，讓女人當？
傳出去得讓後山石磨屯的老光棍笑掉大牙。
李文才在桌下踢了老支書一腳，被瞪得縮脖子。
小石頭娘沒接話，從紅布包裡掏出《灶台賬》，翻到第一頁。
鬆油燈湊近了，能看見炭筆字上留的指甲印——那是小石頭去年趴在炕沿看她寫字時，小手按出來的。
支書，我不講規矩，我講個事兒。她指尖點著臘月廿三那頁，去年冬月，我家小石頭燒得說胡話，家裡沒米下鍋。
王嬸隔著牆扔過來半袋苞米，說記灶台上。
第二日我還米時，多添了把柴——為啥？她翻到臘月廿四灶台邊記著呢。
信不在紙上，在人心亮不亮。
五屯代表湊過來看，石磨屯的馬二壯撓著後腦勺：這不就是咱小時候換工本？
我奶那會兒借雞蛋還雞蛋，都拿個碎碗片在牆上刻道兒！
小石頭娘眼睛亮了，咱不搞新花樣，就讓老法子不丟。她掏出十盞小馬燈，銅皮在燈下泛著暖光，這燈不白給——哪屯先立守燈戶，哪屯先領燈。
燈亮滿一月，再發山信票印版。劉會計教她的編號規則、防偽暗紋全咽回肚子裡，隻說：票要真，先得人真。
老支書的煙杆在桌上敲了敲，火星子濺在山信票上，燒出個焦洞：成，明兒個試試。
第二日天沒亮，小石頭娘沒去屯委屋，蹲在打穀場邊補麻袋。
她補得飛快，針腳密得像螞蟻排隊，邊上幾個婆娘看得直咂嘴：妹子手真巧！她頭也不抬：平安屯的守燈分能換鉛筆頭，我家小石頭就愛用鉛筆在麻袋上畫小人兒。
幾個光腳娃湊過來，盯著她懷裡的布包直咽口水——那布包角露出截彩色粉筆頭，紅的綠的，比天上的虹還鮮。
小石頭娘心裡一喜，掏出粉筆在麻袋上寫了個字，紅粉灰撲撲的，卻亮得像團火：誰家燈亮滿十夜，我就送一支。
我家！紮羊角辮的小丫頭踮腳夠字，我爹說要當守燈戶！我家也！穿補丁棉襖的小子扒著她膝蓋，我娘說燈亮了，能換鹽！
夜裡起風，小石頭娘趴在西頭灶房的窗台上往屯裡瞧。
月光下，三戶人家的門框上掛著油燈，雖然沒上山，卻都貼了紅紙條，字寫得歪歪扭扭：本戶守約，信不欺暗。風卷著燈影晃，像三朵搖搖晃晃的火苗。
第三日清晨，小石頭娘踩著露水爬上屯後小坡。
老槐樹下的石台上落滿鬆針，她用袖口擦乾淨，把第一盞馬燈輕輕放下——沒點火，隻壓上《簡化版章程》，章程邊立著那座巴掌大的圖騰柱模型，三屯燈台的模樣刻得清楚。
她直起腰時，後頸被山風吹得發涼，卻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
回頭看，昨夜掛燈的三戶人家站在坡下，手裡攥著自製的守信條——有的用樹皮寫，有的拿碎布縫，最紮眼的是紮羊角辮小丫頭舉著的，竟是用她給的紅粉筆寫的，守燈戶仨字歪得像跳舞。
我們......馬二壯搓著粗糙的手，想報名當第一批守燈戶
小石頭娘望著石台上那盞未燃的馬燈。
山風掀起她的鬢角，她忽然想起楊靖說過的話：火要慢慢點，風會幫忙吹。此刻風正從東山頭往這邊刮，帶著鬆針的香，裹著幾分暖——像要把什麼東西，輕輕送進每個人的心裡。
她彎腰把馬燈的玻璃罩擦了又擦，指尖碰到燈芯，係統出品的燈芯軟得像雲。
等會兒，等日頭再高些，等更多人圍過來看，她要親手點亮這盞燈。
到那時，鬆針會被映得發亮，老槐樹上的麻雀會撲棱棱飛起來，而山那邊的平安屯，楊靖說不定正盯著係統麵板的信用燎原圖，看鬆山屯的位置，慢慢騰起第一簇，真正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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