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楊靖哈著白氣蹲在燈台下。
昨夜他在雪地上寫的“誌者,心之印也”被晨風吹得像團棉花,淺得快要看不清了。
他搓了搓凍得發紅的手指,從懷裡摸出截燒火時藏下的炭條——這還是前天幫王嬸子修灶膛時順的,當時王嬸子直罵他“小滑頭”,現在倒派上用場了。
“靖哥,手彆凍壞了。”
身後傳來清淩淩的話音,楊靖回頭,正見王念慈踩著積雪走來。
她手裡攥著頂藍布棉帽,帽簷還沾著星子霜花,顯然是剛從熱炕頭抓來的。
楊靖接過帽子扣在頭上,棉絮軟乎乎蹭得耳朵發癢:“念慈姐這是要把我捂成大饅頭?”
王念慈被他逗得笑出聲,指尖戳了戳他腳邊的雪地:“你這炭條寫的‘記事,從腳印開始’,倒真像回事兒。難不成要當咱屯的‘雪地先生’?”楊靖撓了撓後頸,炭條在雪地上劃出歪扭的弧線:“李家窪那些後生,認字沒認腳印熟。前兒個二愣子拿拓片去,人家蹲在雪地裡比量半天,倒比在教室認字快。咱就順著他們的道兒來。”
正說著,東邊傳來“哢嗒哢嗒”的算盤響。
劉會計抱著工分簿晃過來,老花鏡上蒙著層白霧,活像塊結霜的玻璃。
他踮腳往雪地上一瞧,眉毛立刻擰成個疙瘩:“小楊啊,你這雪地寫字能頂啥用?年底分糧還不是得看我工分簿上的紅章子?”
話音剛落,雪坡下傳來脆生生的念誦聲:“‘互助軌跡’——深腳印是李家窪帶山貨來換鹽,淺腳印是背鹽回去……”幾個李家窪的青年不知啥時候湊過來,一個蹲在雪地旁用樹枝描著字,一個捧著皺巴巴的煙盒紙在記。
趙老三柱著拐棍站在最後,胡子上沾著雪渣子,嘴裡念叨:“這道兒我熟,前兒個我挑水走夜路,腳印也這麼深……”
劉會計的算盤珠子突然“嘩啦”一聲撒了手。
他蹲下身,用指節蹭了蹭雪地上的炭痕,又抬頭看那幾個邊寫邊笑的青年——其中一個正把“互助”二字寫成“互肋”,另一個急得直拍大腿:“是互相幫助的助,不是肋骨的肋!”
“哎哎哎,彆急彆急。”劉會計突然轉身往回跑,棉褲腿掃得雪粒亂飛。
楊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抱著個藍邊搪瓷缸衝回來,缸裡黑黢黢的——竟是兌了水的墨汁。
“炭條太淺,風一吹就沒了。”劉會計把缸往楊靖手裡塞,老花鏡滑到鼻尖上,“用這個寫,能撐半日。”
王念慈憋著笑幫他扶眼鏡:“劉叔這是要當‘墨汁助教’?”劉會計老臉一紅,低頭撥拉撒在雪地上的算盤珠:“我就是……就是覺得這工分簿上的數兒,到底沒這雪地上的熱乎氣兒實在。”
那邊話音剛落,西邊傳來“啪”的一聲鞭響。
張大山趕著牛車“吱呀呀”碾過來,棉襖領口敞著,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紅秋衣。
他一眼瞅見自家兒子狗蛋正趴在雪地邊,用凍得通紅的手指臨摹“互助”二字,當場炸了毛:“狗蛋!大冷天不跟我去鍘草,趴這兒畫啥鬼畫符?”
狗蛋被嚇了一跳,手一哆嗦,樹枝在雪地上戳出個小坑:“爹,靖哥說這叫‘誌’!昨兒個我幫李家窪李奶奶挑水,來回的腳印能寫成‘夜行圖’,比鍘草有意思多了!”他指了指雪地上歪歪扭扭的字,“您看,‘互助軌跡’——昨夜李家窪換鹽,腳印一深一淺,說明他們信咱!”
張大山的牛鞭舉到半空,突然卡住了。
他想起前天夜裡,自己偷偷用草繩捆了半袋苞米,摸黑塞進李家窪的柴火垛;想起李奶奶今早敲開他院門,硬塞給他倆熱乎的紅薯;想起狗蛋這小子最近總哼著王念慈教的《團結就是力量》,比往年過年還精神。
“你、你……”張大山憋了半天,牛鞭“啪”地甩在雪地上,驚得牛打了個響鼻。
他彎腰從牛車上拽下兩捆草,草葉上還沾著乾黃的玉米粒,“這是防風草,堆燈台邊擋擋風。”說完轉身就走,走了兩步又回頭,嗓子突然放軟,“那啥……明兒個鍘草你晚去半個時辰,彆凍著。”
楊靖憋著笑看他走遠,王念慈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張叔這嘴硬的勁兒,倒比去年你賣手電筒那會兒還像個老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