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像是天河決了堤，狂暴地砸向這座鋼鐵叢林。霓虹在厚重的水幕中暈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斑，如同垂死者渾濁的瞳孔。林楓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每一步都踩在冰冷肮臟的水窪裡，濺起的泥點沾染了他洗得發白的褲腳。
他剛從工地下來，連續熬了兩個大夜的他，眼窩深陷，裡麵盛滿了化不開的疲憊。最紮眼的是他那頭本該烏黑的短發，此刻卻夾雜著大片刺目的灰白——那是經年累月透支生命、扛著遠超同齡人重負留下的印記。他才十八歲，臉龐的輪廓還殘留著少年人的青澀，但眉宇間的風霜和嘴角緊繃的線條，卻讓他看起來像個飽經滄桑的中年人。
濕透的頭發黏在額角，一縷灰白發絲垂落眼前。他伸手捋開，指尖觸碰到一片冰涼。手背上，是粗糙的繭子和幾道尚未愈合的刮傷。他下意識地摸了摸懷裡那個硬硬的紙包——那是他省吃儉用，在工地食堂啃了一年饅頭鹹菜才攢下的錢。厚厚的一遝，分量不輕。
今天是妹妹林薇薇的十六歲生日。記憶裡那個紮著羊角辮、會甜甜喊“哥哥”的小女孩，如今該是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吧？他嘴角艱難地扯出一個微弱的笑意，一年沒回家了。父母……應該也會高興他回來吧？畢竟，他是這個家的長子，是那個主動輟學、一頭紮進工地，用單薄的肩膀扛起妹妹高昂學費和全家開銷的人。這個念頭，像一點微弱的火苗，在冰冷的雨夜裡支撐著他搖搖欲墜的身體，走向那片被稱為“家”的廉價出租屋區域。
樓道裡充斥著潮濕的黴味和廉價飯菜混雜的氣味。他站在熟悉的402門前，深吸一口氣，壓下胸腔裡翻湧的複雜情緒，抬手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隱約的歡笑聲和生日快樂歌的旋律。
門開了。
溫暖的、帶著奶油甜香的空氣撲麵而來，與他身後的濕冷暴雨形成刺眼的割裂感。屋內燈光亮得晃眼。一張鋪著嶄新桌布的小圓桌上，擺著一個足足三層、點綴著鮮紅草莓和精致巧克力片的昂貴蛋糕，旁邊還散落著幾個拆開的、印著奢侈品ogo的禮物盒子。
三個人圍著桌子。
父親林國強穿著林楓過年時才舍得買給他的那件半舊夾克，臉上帶著少見的紅光。母親王娟忙著往蛋糕上插蠟燭，嘴角是掩不住的笑意。而最耀眼的，是站在蛋糕旁的林薇薇。
十六歲的少女，穿著一條林楓隻在商場櫥窗裡見過的粉色蕾絲連衣裙，襯得她肌膚勝雪。精心打理過的長卷發披在肩頭，臉上化著精致的淡妝，像個被捧在手心的公主。她正對著手機鏡頭，擺著可愛的姿勢自拍。
林楓的出現，像一顆突兀的石子，打破了屋內溫馨和諧的畫麵。
林薇薇拿著手機的手頓住了，臉上甜美的笑容瞬間凝固，繼而蹙起精心描畫的柳眉，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訝和……一絲被打擾的不悅：“哥？你怎麼回來了？”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他濕透、沾滿泥點的廉價工裝和那頭刺眼的灰白發，眉頭皺得更深了，仿佛他是一件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礙眼的舊物。
父親林國強臉上的紅光褪去，眼神有些閃爍，避開了林楓的視線，隻含糊地“嗯”了一聲。母親王娟插蠟燭的動作也停了下來，臉上掠過一絲尷尬，隨後是習慣性的淡漠：“回來了？外麵雨挺大的吧。”
沒有一句“快進來”，沒有一句“淋濕了沒”，更沒有一句“今天也是你的生日”。
一股刺骨的寒意，比外麵的暴雨更甚，瞬間穿透林楓濕透的衣服，凍結了他胸口那點微弱的火苗。他僵在門口，像一個誤入他人盛宴的乞丐。雨水順著他的頭發、臉頰往下淌，滴落在陳舊的水泥地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他想給妹妹一個驚喜，想分享自己攢下錢的喜悅。他艱難地邁步走進屋，門在身後被母親隨手帶上，隔絕了外麵的風雨，卻沒帶來一絲暖意。
“薇薇，”林楓的聲音有些乾澀，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從懷裡掏出那個被體溫捂得濡濕、卻保護得很好的紙包，小心翼翼地遞過去，“生日快樂。哥……哥給你攢了點錢，你拿著，買點自己喜歡的……”
話還沒說完，林薇薇的目光就像被磁石吸住一樣黏在了那遝厚厚的鈔票上。她眼底飛快閃過一絲亮光，完全無視了林楓身上的狼狽和那雙盛滿期待與疲憊的眼睛。她幾乎是搶一般伸出手，一把將那遝錢奪了過去，動作快得讓林楓的手指都感到一絲刮痛。
她掂了掂分量，臉上剛露出的一點喜色卻在下一秒變成了不滿的噘嘴：“就這點啊？”她熟練地撚開鈔票，飛快地數著，嘴裡抱怨著，“這點錢夠乾嘛的？連我看中那個c新款的零頭都不夠！我還指望你能多給點呢，哥哥你也太……”
後麵的話林楓已經聽不清了。那聲“不夠”，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狠狠捅進了他早已傷痕累累的心窩。他省吃儉用、在烈日暴曬和寒風刺骨中拚命勞作、忍受工頭責罵、甚至偷偷賣血才攢下的血汗錢，被她輕飄飄地嫌棄著“不夠”。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一股壓抑了太久太久的委屈、辛酸和不公感，如同沉寂的火山，再也無法遏製地噴湧而出！
“不夠？！”林楓的聲音猛地拔高，帶著一種撕裂般的沙啞，蓋過了屋內任何聲音，“林薇薇！你知道這點錢是怎麼來的嗎？！”他指著自己灰白的頭發，指著自己粗糙開裂、布滿老繭的手，“是我！是我在工地上沒日沒夜地乾！是我啃了一年鹹菜饅頭省下來的！是我用命換來的！你身上這件裙子，你桌上的蛋糕，你手裡的新手機，哪一樣不是我供的？！你嫌不夠？！你對我說不夠？！”他的眼圈瞬間紅了，憤怒、委屈、痛苦如同岩漿般灼燒著他的神經。
他猛地轉向旁邊沉默的父母，像一頭走投無路的困獸：
“爸！媽！你們說話啊！我輟學打工供她讀書，供家裡開銷！你們心疼過我一分嗎？今天也是我的生日！你們誰記得？！誰給我買過一塊蛋糕？！誰對我說過一句生日快樂？！”
淚水混雜著冰冷的雨水，終於不受控製地滾落。那是積壓了十八年的委屈和質問。
然而，回應他的，是更長久的沉默。
父親林國強煩躁地彆過臉去，仿佛林楓的控訴是難以入耳的噪音。母親王娟臉上閃過一絲被戳中心事的惱怒和不耐煩，她放下蠟燭，語氣冰冷而生硬：“嚷嚷什麼？大呼小叫的！薇薇過生日呢，晦不晦氣？你自己不上進了，妹妹有出息，我們多疼她點怎麼了？這不是應該的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不懂事！”
“應該的？懂事？”林楓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慘笑起來，身體因為極致的憤怒和絕望而微微發抖，“對，我活該！我活該當牛做馬！我活該被你們榨乾最後一滴血！這個家，除了要我拿錢回來，還有我的位置嗎？！”
“夠了！”一直冷眼旁觀的林薇薇突然尖聲打斷他，她精致的臉上寫滿了被攪擾了興致的極度厭煩，她指著門口，語氣刻薄得像刀，“要發瘋出去發！彆在這裡丟人現眼！看見你就煩！實話告訴你，這房子是爸媽攢錢給我買的！寫的是我的名字！這裡沒你的地方！你給我——”
她深吸一口氣，吐出那句足以將林楓徹底打入地獄的話：
“滾出去！”
“滾出去！”
三個字，如同三記重錘，狠狠砸碎了林楓最後一絲幻想。他最後的堡壘，他視為歸宿的那個“家”，在他傾儘所有之後，對他關上了門，並嫌惡地讓他滾。
世界仿佛在那一刻失去了聲音，隻剩下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
父親沉默地默認著。母親彆開了臉，算是默許了女兒的決定。
沒有一句挽留，沒有一絲愧疚。隻有冰冷的驅逐。
林楓最後看了一眼那溫暖的燈光、精美的蛋糕、父母回避的臉和妹妹那張寫滿嫌惡與貪婪的、美麗卻無比醜陋的臉。他臉上的憤怒消失了，悲痛也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徹底的、死寂的空洞。那是一種心死之後的麻木。
他什麼也沒再說，默默地轉過身。動作僵硬得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他拉開了那扇冰冷的鐵門，重新投入外麵傾盆的暴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