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蒙蒙亮,露水還凝在藤葉上,沈硯就被一陣窸窣聲吵醒。他揉著眼睛坐起身,看見小滿蹲在窗台下,正小心翼翼地往藤架縫隙裡塞什麼。晨光透過薄霧漫進來,給她毛茸茸的發頂鍍上層金邊,倒像株剛冒頭的新苗。
“你在做什麼?”沈硯披衣下床,腳剛沾地就被涼絲絲的露水激得一激靈。
小滿回頭,手裡還捏著粒飽滿的黑籽,臉頰沾著點泥:“林爺爺說這是張爺爺留下的最後一包‘七州藤’老籽,讓我種在最粗的藤架根下。他說這籽認土,得用七州的混土才肯發芽。”她指了指腳邊的瓦罐,裡麵是分好的七堆土,“這是北州的黃土,那是南州的河泥,我昨天拌了半宿呢。”
沈硯湊近看,瓦罐裡的土果然色澤各異,有的帶著河腥氣,有的混著沙礫,卻被拌得勻勻實實,像碗精心調配的料。他指尖撚起一點,濕潤度剛好,不粘手也不鬆散——這丫頭看著跳脫,做起事來倒比誰都細致。
“我幫你。”沈硯轉身回屋取了把小鏟子,蹲在小滿身邊。最粗的那根藤乾有碗口粗,表皮帶著深褐色的紋路,像位沉默的老者。兩人小心翼翼扒開根部的土,腐葉氣息混著泥土的腥甜漫上來,驚飛了葉間的晨露。
“輕點,彆碰傷須根。”小滿緊張地按住他的手,眼裡滿是鄭重,“林爺爺說這根藤是張爺爺親手栽的,三十年了,就等著這包老籽發新芽呢。”
沈硯放慢動作,指尖觸到藤根時,忽然覺得這粗糙的表皮下仿佛有脈搏在跳。他想起昨夜林辰的話——藤要紮深根,人要存善心。原來所謂傳承,從來都藏在這些笨拙的堅持裡。
正埋著籽,蘇文抱著畫夾匆匆跑來,帆布靴踩在草上發出窸窣聲:“沈硯!小滿!快來看!我畫好了!”畫紙上,月光下的藤影被勾勒得細膩,佝僂的身影手裡捧著土包,旁邊歪歪扭扭寫著“張爺爺的影子”。
“像!太像了!”小滿搶過畫夾,指尖劃過紙麵,忽然“呀”了一聲,“你把林爺爺的燈也畫上了!”昏黃的窗紙在畫角若隱若現,暖得像團化不開的蜜。
蘇文撓撓頭,耳尖微紅:“昨夜回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想了想,要是沒那盞燈,夜裡走山路該多黑啊。”
三人正圍著畫紙說笑,林辰背著藥簍從山道下來,竹簍裡露出幾株帶著晨露的七葉一枝花。“醒了就去做飯,”他把藥簍往廊下一放,眼角的皺紋裡淌著笑意,“灶上溫著粥,配著醃菜吃正好。”
“林爺爺!我們把張爺爺的籽種下了!”小滿蹦起來,發梢的露水甩在沈硯臉上,涼絲絲的。
林辰往藤架那邊望了眼,晨光正好落在新翻的土上,泛著細碎的光。“嗯,”他應了聲,轉身往灶房走,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喟歎,“當年你張爺爺總說,好藤要等,好苗要養。急不得。”
早飯時,蘇文把畫鋪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用鎮紙壓住。林辰喝著粥,目光落在畫上,忽然說:“蘇文,把這畫拓十張,七州各送一張。”
“啊?”蘇文愣住,“送這個嗎?”
“嗯,”林辰放下粥碗,用粗糙的指腹摩挲著畫紙邊緣,“告訴他們,老根發新芽了。”
沈硯心裡一動,忽然明白這畫裡藏著的深意。所謂傳承,從來不是孤零零的籽,是北州的黃土、南州的河泥,是張爺爺的期盼、林辰的守護,是他們這些年輕人手裡的鏟子、筆下的畫。就像那株老藤,看似沉默,根須卻早已在七州的土地下悄悄相連。
飯後,小滿拉著沈硯去檢查藤架的牢固度,蘇文則埋頭拓畫。陽光穿過藤葉,在地上織出晃動的網,把三人的影子纏在一起,像株剛抽出的新藤。
“沈硯你看!”小滿忽然指著藤架高處,那裡纏著圈新抽的嫩芽,嫩得發綠,正繞著老藤向上攀。晨露順著芽尖滾落,滴在沈硯手背上,涼絲絲的,卻帶著股破土而出的勁。
他忽然想起昨夜林辰最後說的話——藤架會舊,人會老,但隻要還有人肯彎腰埋籽、提筆記錄,這藤就永遠不會枯。
藤架下的新土還帶著濕潤的光澤,小滿蹲在那裡數著剛冒頭的嫩芽,指尖輕輕碰了碰最頂端的那點鵝黃,像觸碰著易碎的星子。沈硯站在不遠處整理藥草,陽光透過藤葉的縫隙落在他手背上,把那些分揀藥材的動作照得格外清晰——他正將曬乾的七葉一枝花歸攏,根莖上的紋路在光線下像極了老藤的脈絡。
“沈硯沈硯,你看!這顆芽居然分了叉!”小滿的驚呼帶著雀躍,驚飛了停在藤架上的麻雀。
沈硯放下手裡的藥篩走過去,隻見那株新苗果然在頂端分了兩叉,嫩綠的莖稈上還沾著晨露,像個咧開嘴笑的孩童。他忽然想起張爺爺留下的那本舊《藤譜》,泛黃的紙頁上寫著:“七州藤,性喜群生,獨苗難壯,同根則茂。”
“林爺爺說得對,得讓它挨著老藤長。”沈硯伸手扶住微微傾斜的新苗,指尖觸到老藤粗糙的表皮時,仿佛能摸到那些沉澱了三十年的紋路——哪道是被暴雨衝過的痕跡,哪處是被山風刮出的裂痕,都藏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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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文抱著拓好的畫經過,帆布畫夾上沾著點墨痕。“沈硯,林爺爺讓把拓畫分裝好,下午南州的船娘會來取。”他把其中一張遞給沈硯,“這張留給咱們穀裡吧,貼在傳習處的牆上正好。”
畫紙上的月光藤影被拓得愈發清晰,張爺爺的剪影旁多了三個小小的身影,是他、小滿和蘇文,正仰著頭看藤架。沈硯的指尖拂過畫中自己的輪廓,忽然發現蘇文把他的袖口畫得有些卷邊——那是今早整理藥草時不小心蹭到泥土,他隨手卷起來的樣子。
“畫得真像。”沈硯把畫小心地夾進自己的《藤譜》,那裡已經夾滿了七州的藤葉信,有北州獵戶寫的“雪後藤架穩”,有南州船娘畫的“水上藤橋圖”,每一片都帶著不同的氣息。
“蘇文畫得細,”林辰的聲音從廊下傳來,他正坐在竹椅上編藤筐,蒼老的手指靈活地穿梭在藤條間,“當年你張爺爺編筐時,也是這樣,每根藤都要順著紋路走,急了就會斷。”
沈硯蹲在老人身邊,看著那些青黃相間的藤條在他手裡漸漸成形。林辰的指關節有些變形,那是年輕時在北州搬石頭砸的,當時為了搭臨時藤橋,他徒手搬開壓在藤條上的巨石,從此落下了病根。
“您看這樣編對嗎?”沈硯學著老人的樣子拿起藤條,卻笨拙地打了個死結。
林辰笑了,眼角的皺紋擠成一朵花:“傻小子,藤有藤性,得順著它的勁。你看這根,它想往左邊彎,你偏要它往右,不就擰巴了?”他伸手解開死結,指尖輕輕一挑,原本僵硬的藤條就柔順地繞上了主架,“待人也一樣,小滿跳脫,蘇文沉靜,得順著他們的性子來,才能擰成一股繩。”
沈硯看著重新舒展開的藤條,忽然明白為什麼七州的人總愛往百草穀跑——這裡的藤架能遮風擋雨,這裡的人懂得順著人心的紋路走。就像張爺爺當年收集七州的土,不是為了讓藤長得奇形怪狀,而是讓每顆籽都能在熟悉的氣息裡安心紮根。
午後南州的船娘來了,帶來一船新采的菱角,青嫩的菱角裝在藤編的筐裡,透著水鄉的清潤。“林爺爺,北州的馬隊托我帶話,說去年的藤甲在雪地裡特彆管用,想再訂二十套。”船娘擦著額頭的汗,遞過來一封北州的藤葉信,上麵畫著個穿著藤甲的士兵,正笑著向鏡頭揮手。
“讓他們把尺寸報過來,”林辰接過信,眼裡的光像曬暖的藤條,“小滿,你去記一下,彆忘了問清是給騎兵還是步兵穿,騎兵的藤甲要更輕便些。”
小滿蹦蹦跳跳地去拿紙筆,發梢掃過藤架,帶落一串露珠,正好滴在船娘帶來的菱角上,晶瑩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