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剛過,揚州府的雨就下得纏綿起來。林辰站在新落成的藥鋪簷下,看著雨絲斜斜地織入對麵的稻田,田埂上的薺菜冒出星星點點的綠,像撒了把碎玉。藥鋪的門板上,“杏林春”三個字是他親筆所題,筆鋒間少了當年的淩厲,多了幾分溫潤,倒與簷下懸掛的藥葫蘆相映成趣。
“林先生,這白芷的種苗該分株了。”藥圃裡傳來學徒小三子的聲音,他正蹲在畦邊,手裡捏著株剛冒芽的白芷,臉上沾著泥點。
林辰轉身走進藥圃,雨水打濕了他的粗布短褂,卻絲毫沒影響他的動作。他接過小三子手裡的種苗,指尖拂過細嫩的根須:“分株時得帶宿土,不然傷了根,緩苗要慢上半月。”他示範著將種苗輕輕掰開,每株保留三到四個芽頭,“你看,這樣分,來年才能長得粗壯。”
小三子學得認真,嘴裡念叨著:“帶宿土,留三芽……”他是附近村子的孤兒,去年被林辰收留,如今不僅學會了辨識藥材,還能幫著炮製些簡單的飲片。
藥鋪的夥計阿福端著托盤過來,上麵放著兩碗剛沏好的雨前茶:“先生,歇會兒喝口茶吧。剛收到蘇州府的信,晚晴姑娘說那邊的石斛賣得好,問咱們要不要再送一批過去。”
林辰接過茶碗,溫熱的茶湯滑入喉嚨,帶著淡淡的蘭花香。他想起半年前離開京城時,皇上賜的百畝良田,他沒要,隻討了揚州府這處臨街的宅院——一半改藥鋪,一半開藥圃,日子過得簡單卻踏實。晚晴從蘇州府來看過他兩次,帶來青禾和阿木的消息,說村裡的藥鋪越辦越好,蘇文軒還收了兩個徒弟,連張婆婆都能認出十幾種常見藥材了。
“讓庫房準備五十斤石斛,挑品相好的。”林辰對阿福說,“再備些咱們新製的薄荷糖,晚晴姑娘說蘇州府的孩童喜歡這個。”
正說著,巷口傳來一陣馬蹄聲,雨幕中出現一頂青布小轎,轎簾掀開,走下來一位身著素色衣裙的女子,正是柳輕煙。她比半年前清瘦了些,眉宇間的英氣卻未減,手裡拎著個藤編食盒,邊角還沾著些泥點。
“剛從湖廣回來,順路給你帶些特產。”柳輕煙將食盒放在藥鋪的櫃台,打開時冒出熱氣,裡麵是用油紙包好的武昌魚乾,還有一小罐醃製的酸梅,“李禦史讓我給你帶句話,說去年你送去的‘清瘟散’在疫區管用得很,朝廷想把方子編入《惠民藥局方》,問你願不願意。”
林辰給她倒了杯熱茶:“方子本就是濟世用的,編進去正好。倒是你,一路從湖廣趕來,累壞了吧?”
柳輕煙笑著搖頭,目光掃過藥鋪的陳設——牆上掛著的《本草圖經》是他親手臨摹的,藥櫃上的陶瓶貼著工整的標簽,連角落裡的藥碾子都擦得鋥亮。“你這日子,倒比在京城時像模像樣多了。”她拿起櫃台上的一本賬冊,上麵記錄著每日的藥材進出,字跡娟秀,顯然是用心打理的,“上次讓你找的那位懂製鹽的老工匠,找到了嗎?”
“找到了,在高郵湖邊住,姓王,祖上三代都是鹽工。”林辰說,“他教我用‘淋鹵法’製鹽,比當年在村裡的法子更省柴,出的鹽也更純。我讓人在藥圃後牆開了個小鹽灶,平時做些藥用鹽,夠附近幾家藥鋪用了。”
柳輕煙眼睛一亮:“我這次在湖廣,見那邊的百姓吃的鹽還是帶苦味的,不如咱們把這法子教給當地的藥鋪?”她這些日子跟著李禦史巡查鹽務,見多了偏遠地方的百姓因鹽價高昂而淡食的苦,心裡總惦記著能做點什麼。
林辰點頭:“我正有此意。王師傅說,淋鹵法的關鍵在‘三淋三曬’,我已經把步驟畫成了圖,你下次去湖廣時帶上,讓李禦史找些可靠的人推廣。”他從抽屜裡拿出一卷紙,上麵畫著鹽池的建造、鹵水的過濾、火候的控製,每一步都標注得清清楚楚,旁邊還記著王師傅的叮囑:“曬鹵時遇雨天,須用竹席遮蓋,防雨水衝淡鹵水。”
雨停時,藥鋪裡來了位特殊的客人——一位身著官服的中年人,自稱是揚州知府的幕僚,神色焦急地說:“府衙裡有位小公子,出了天花,高燒不退,請了幾位大夫都沒起色,聽聞林先生醫術高明,特來相請。”
林辰不敢耽擱,背上藥箱就跟著他走。知府衙門在城中心,朱門高牆,門前的石獅子被雨水衝刷得油亮。進了內院,就聽見孩童的哭鬨聲,斷斷續續的,像小貓似的撓人心。
臥房裡,一個約莫五歲的孩童躺在床上,臉蛋燒得通紅,身上布滿了細密的紅疹。知府夫人正抹著眼淚,見林辰進來,趕緊讓開:“先生快救救我的兒!”
林辰放下藥箱,先摸了摸孩童的額頭,又翻看他的眼瞼,最後搭脈凝神片刻:“是痘疹初起,熱毒鬱於肌表。彆急,我開劑‘清痘湯’,加些紫草和金銀花,既能透疹,又能退熱。”
他一邊說一邊開方,狼毫筆在紙上劃過,留下工整的字跡:“荊芥三錢,防風三錢,紫草五錢……”寫完又叮囑,“藥要武火煎開,再文火煎一刻鐘,每隔兩個時辰喂一次,每次半碗。另外,用金銀花煮水給孩子擦拭身體,彆用冷水,免得失了汗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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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在一旁聽得仔細,見林辰用藥沉穩,不像那些故弄玄虛的遊醫,心裡安定了些:“先生放心,府裡定按方施治。隻是……這痘疹凶險,真能穩住?”
“隻要彆讓孩子抓破疹子,不繼發感染,三天後熱退疹出,就無大礙了。”林辰收拾藥箱時,瞥見桌上的藥碗,裡麵剩著些黑色的藥渣,“之前用的藥裡有麻黃?”
知府點頭:“前幾日請的大夫說孩子發燒,用麻黃發汗。”
林辰搖頭:“痘疹最怕過汗,會耗傷津液,反而讓熱毒內陷。以後再用藥,切記避開峻烈的發汗藥。”他從藥箱裡拿出一小包剛製好的薄荷糖,“等孩子退燒了,給她含塊這個,能清口。”
離開知府衙門時,夕陽正穿透雲層,給屋簷的琉璃瓦鍍上層金。林辰沒直接回藥鋪,而是繞到了城南的碼頭。運河上的商船來來往往,桅杆上的旗子在風中獵獵作響,有蘇州府的藥商,有湖廣的糧販,還有些異域打扮的商人,正指揮著夥計搬運香料。
他站在碼頭的石階上,看著一艘烏篷船緩緩靠岸,船頭立著個熟悉的身影——青灰色的短褂,肩上搭著個洗得發白的藥囊,不是阿木是誰?
“林辰大哥!”阿木也看見了他,驚喜地喊著,幾步跳上岸,手裡還拎著個竹籃,裡麵裝著用稻草裹好的浙貝母,“青禾姐讓我給你送些新收的浙貝母,說你這兒的藥圃該補種了。”
林辰接過竹籃,浙貝母的鱗莖飽滿,帶著新鮮的泥土氣息,觸手可及的踏實感讓他眼眶微微發熱。“你們怎麼來了?”
“村裡的藥鋪進了批新藥材,我送完貨順道來看看你。”阿木撓撓頭,眼睛卻不夠用似的打量著碼頭,“揚州府可比咱村熱鬨多了!青禾姐本想來,可藥鋪走不開,讓我給你帶了封信。”
信是青禾的字跡,娟秀的小楷寫著村裡的事:張婆婆的咳嗽好了,李嬸的孫子進了縣裡的學堂,蘇文軒新編了本《鄉村藥草簡易辨識》,阿木編的竹藥籃還被縣城的藥鋪定做了一百個……最後一句寫著:“藥圃的紫蘇該收了,記得曬乾存好,冬天泡茶喝,暖身子。”
林辰把信折好,放進貼身的布袋,那裡還裝著半枚沈氏玉玨——如今它不再是複仇的信物,倒像個念想,提醒著他從何處來,要往何處去。
回到藥鋪時,柳輕煙已經走了,隻留下字條:“湖廣事急,先行一步。王師傅的製鹽圖譜已帶走,勿念。”藥圃裡,小三子和阿福正忙著給石斛搭遮陽棚,雨後天晴的陽光透過棚頂的竹篾,在地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阿木蹲在藥圃邊,指著剛種下的浙貝母種苗:“林辰大哥,這苗得蓋層稻草,防鳥啄。青禾姐說,你們當年在村裡種的時候,就是這麼做的。”
林辰笑著點頭,和他一起往種苗上蓋稻草。指尖觸碰著濕潤的泥土,混著浙貝母的清苦氣息,竟與記憶裡村裡的藥圃味道重合。他想起那年在村西的鹽堿地,大家一起挖鹽池的熱鬨;想起青禾遞來的薄荷茶,帶著淡淡的清涼;想起阿木編的竹籃,總是綴著朵紫蘇花……
暮色漸濃時,藥鋪的燈亮了起來,昏黃的光暈裡,阿木正在灶房燉魚,鍋裡咕嘟著的,是他從村裡帶來的五味子,酸香混著魚的鮮,在屋裡漫開。林辰坐在櫃台後,翻看晚晴寄來的《南北草藥圖譜》新刊本,上麵不僅有青禾補畫的北方藥材,還有他添的江南草藥,每一頁都透著眾人的心血。
窗外的月光爬上藥櫃,照在那半枚玉玨上,泛著溫潤的光。林辰知道,那些驚心動魄的過往,早已化作藥圃裡的晨露、鹽池裡的結晶、賬本上的字跡,融入了這尋常的日子。而遠方的故園,那些牽掛的人,就像這藥香,看似清淡,卻始終縈繞在心頭,讓每一個平凡的晨昏,都有了沉甸甸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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