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的寒氣,裹挾著大阪城下町飄來的焦糊味,滲入本丸奧向的每一個角落。澱殿茶茶憑欄而立,身上厚重的紫色打褂也擋不住那徹骨的冷意與心焦。
她的目光,並未投向遠方羽柴賴陸軍陣的方向,而是死死盯在腳下不遠處——幾名紅發碧眼的南蠻人,正指揮著石田三成麾下的足輕,在幾座櫓樓之間懸起粗大黝黑的鐵索,鋪設木板。
岸和田城“移交”慘敗、毛利軍近乎全軍覆沒的消息,像一塊冰,死死壓在她的心頭。真田丸陷落後,父親昌幸與幸村退入大阪帶來的並非安穩,而是更深切的危機感。而速水守久那句“此刻絕不能徹底斷絕與賴陸公的聯絡”的建議,更讓她感到一種屈辱的焦躁——難道除了向那個步步緊逼的逆賊低頭,就再無他路了嗎?
“治部少輔……究竟在折騰什麼?”她低聲自語,語氣裡浸滿了這種無處發泄的煩躁。眼下任何風吹草動都讓她心驚。
侍立一旁的女房輕聲回話:“殿下,聽聞這是三成様請荷蘭工匠設計的‘空中廊橋’,說是為了避開花炮直擊,讓兵卒能在樓閣間快速移防……”這女房正是此前被澱殿許配給荷蘭通譯的那位,言語間帶著幾分知曉內情的意味。
“空中廊橋……”茶茶喃喃重複著這個詞,塗著蔻丹的指甲無意識地掐進了欄杆的木頭裡。那縱橫交錯的鐵索,在她眼中漸漸扭曲,化作了冰冷堅固的籠柵。她猛地抬頭,望向東南方向——那個被賴陸占據、並改造得麵目全非的澱之屋敷。他是不是也在那裡,布下了同樣的鐵索?將那座曾經囚禁她的華麗牢籠,變成了新的戰場,並時刻提醒著她那令人作嘔的過去?
這念頭像一把生鏽的鑰匙,猛地捅開了記憶深處最不堪的鎖。甜膩的熏香、衰老皮膚的氣味、還有那令人作嘔的觸感……伴隨著澱川的水汽,再次將她淹沒。
記憶中的“澱之屋敷”,永遠彌漫著一種虛假的暖意。
那時,她剛被迫向秀吉低頭,表示願意為他生下子嗣,以換取妹妹們的平安。於是,便有了這座位於澱川河畔、專為她修建的華麗牢籠。
她記得太閣秀吉在那間過分奢華的寢殿裡,用那雙布滿褶皺的手,撫過她的脊背,語氣帶著一種令人不適的感慨:“茶茶啊,你這身段,真是像極了你的母親阿市夫人……當年在尾張,老夫第一次見阿市小姐笑,就覺得整個尾張的雪都化了!”
茶茶緊閉著眼,試圖將意識從這令人作嘔的讚美中抽離。但秀吉的話卻不停鑽進耳朵:“……尋常美人,就像庭院裡的石頭,看得多了也就那樣。唯有兩種女人,是放在哪裡都會發光的寶貝……一種,就像你母親阿市,還有一種……嗯,就像那個土佐的吉良晴。”
聽到母親的名字與那個身份尷尬的女人並列,茶茶的心猛地一抽。
“她們啊,”秀吉咂摸著嘴,“站在那兒,什麼都不用做,就把彆的女人都比成了土坷垃。尋常人能有她們三分顏色,那就是絕色了。而你茶茶……”他的手加重力道,幾乎嵌進她的骨頭,“你集合了阿市小姐的雍容和……和吉良氏那種野勁兒,有她們的十二分!是老天賜給我秀吉的寶貝!”
然而,最讓茶茶如墜冰窟的,並非這些令人羞恥的“讚美”。
是隨後的一次,秀吉並未像往常一樣急於行事,而是仰麵躺著,渾濁的目光盯著繪有蓬萊仙島的天井,仿佛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她進行某種未來的規劃:
“茶茶,你知道嗎?……老夫有個兒子,叫虎千代,算起來,今年該有兩歲了……福島正則那個莽夫,倒是替老夫養著……可惜啊,已經有了秀次那個養子,現在接他回來,家裡非亂套不可……”
他的話音頓了頓,側過頭,用一種茶茶至今想起都毛骨悚然的、盤算的語氣繼續說道:“……唉,要不然……等阿初再大一點,就嫁給虎千代吧?畢竟讓他一直做個福島家的庶子,也太委屈他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肥水不流外人田”。
那一刻,茶茶全身的血液都涼了。她瞬間讀懂了秀吉看向她妹妹阿初時,那看似慈祥實則貪婪的目光——與當初看她的眼神,一模一樣!而天真爛漫的阿初,還總是對她說“秀吉大伯是好人”。原來,在太閣眼中,她們淺井姐妹,乃至那個流落外邊的私生子,都不過是可以隨意調配、用以鞏固他權力和血脈的“肥水”與“田畝”!
這種將人倫親情徹底碾碎、將身邊所有人都視為棋子的悖逆,比單純的占有更讓她感到惡心和絕望。她為了保護妹妹而獻出自己,結果卻隻是讓妹妹成為了下一個被算計的目標。
一陣刺骨的寒風卷著雪沫打在臉上,將茶茶從那段令人窒息的回憶中猛地拽回。她劇烈地喘息著,胸口起伏不定,仿佛剛剛從深水中掙紮出來。
她再次望向遠方“澱之屋敷”的方向,眼中不再是單純的憤怒,而是摻雜了徹骨的寒意與明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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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侍立一旁的女房見澱殿久久不語,臉色蒼白,呼吸急促,以為自己方才稱讚南蠻工巧的話惹怒了殿下,慌忙伏身補救,語氣帶著刻意的嫌惡:“殿下恕罪!那些南蠻人……縱有些奇技淫巧,終究是化外蠻夷。您是不知,他們自幼餐餐食肉,飲那腥膻的牛羊乳,身上總帶著一股洗不掉的怪味兒,當真上不得台麵!”
這話精準地搔到了茶茶心頭的癢處。她嘴角不由勾起一絲冰冷的、帶著優越感的笑意,輕聲應和:“是極……那般飲食,養出的自然是蠻荒野性。”她想起了賴陸——那個自幼被福島家放養、據說也是食肉飲酪長大的虎千代,可不就是一身洗不掉的野蠻氣息?
女房見話題奏效,鬆了口氣,越發湊趣,壓低聲音,帶著幾分窺知秘聞的竊竊私語:“何止呢!聽聞……聽聞在他們那歐羅巴之地,有些邦國規矩更是荒謬絕倫!竟有那等……那等國王大婚,行房之時,需得國公卿、貴戚在帷外……在帷外‘見證’的規矩!美其名曰……呃……”她似乎在搜尋一個合適的詞,最終憋出一個生硬的和風翻譯名:“……‘円房の證’圓房之證)?真正是…不知所謂,荒謬至極!”
“荒謬!”茶茶猛地厲聲嗬斥,塗著黑齒的唇因驚怒而微微顫抖。這駭人聽聞的習俗,遠遠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倫理底線。
然而,嗬斥聲剛落,一個更加冰冷、更加悖逆的念頭卻不受控製地在她腦中炸開——哈布斯堡……神聖婚姻……兄妹叔侄皆可聯姻……若連這等血親倫常都能踐踏,那“円房の證”的野蠻行徑,於他們而言,豈非也隻是尋常?!
她剛想將這番怒火傾瀉到南蠻人頭上,可話未出口,秀吉那盤算著將阿初嫁給虎千代的嘴臉,以及賴陸占據澱之城咄咄逼人的姿態,如同鬼影般倏地閃過眼前。
悖逆人倫的……又豈止是南蠻?
城外那個繼承了他父親血脈和野心的逆賊,又能是什麼好東西?!
她強壓下翻湧的惡心,聲音冷得掉渣,故意追問:“……他們圖什麼?行此…禽獸之舉,總有個緣由吧?”
女房怯怯地回道:“似乎…似乎是為了確保血脈純正,杜絕爭議……須得貴人親眼見證圓了房,將來誕下的王子,才…才名正言順……”
“確保血脈……杜絕爭議……”
這六個字,如同六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了茶茶的心口,瞬間將她攫緊!賴陸那“非親赴不可”的通牒,與這駭人的“円房の證”的陰影,驟然重疊在一起!一個令人窒息的、無比恐怖的猜想在她腦中形成——他非要她去,難道……難道也想……
就在她幾乎被這可怕的聯想扼住呼吸的瞬間,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稚嫩祈禱聲,順著寒風,幽幽地飄了過來。
那聲音分不出男女,帶著孩童特有的純淨,語調卻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與哀傷:
“……願父親大人、叔父伯伯們,在極樂淨土得以安息……不必再為塵世俗務掛懷,也不必……再為我擔憂……”
這純真而哀戚的祈禱,像一道清冽的泉水,突兀地注入她滿是汙泥和血腥的思緒之中。
茶茶猛地一怔,那幾乎要將她吞噬的黑暗猜想暫時被這童音驅散。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狂跳的心房竟奇異地安穩了幾分。
她不由循聲望去,隻見不遠處一座偏僻的櫓樓下,一名身著素色小袖的乳母正牽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童。那孩子雙手合十,對著虛空虔誠地祈禱完畢,正抬起頭來。他小臉白皙,眉眼間竟能看出幾分熟悉的輪廓,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哀傷。
“那是誰家的孩子?”茶秀眉微蹙,下意識地問道。在這肅殺緊張的大阪城內,如此年幼的孩子顯得格外突兀。
身旁的女房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低聲回稟:“回殿下,那是…是內府大人德川家康)在世時,送來本丸與秀賴公一同習讀的伴侍之一。乃是久鬆家的嫡孫,名喚鬆千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