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末刻,景福宮康寧殿。
燭火在銅鶴燈台上搖曳,將病榻上那個枯槁的身影拉得忽長忽短,像是隨時會斷裂的影子。宣祖大王李昖的呼吸聲細若遊絲,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痰鳴,仿佛破舊的風箱在做最後的掙紮。禦醫跪在榻前,銀針在指尖微微發顫,卻不敢下針——脈象已如遊絲懸於深淵,隨時可斷。
光海君李琿立在榻邊三步外,穿著常服,雙手攏在袖中。他的臉在燭光下半明半暗,看不出悲喜,隻有眼角的細微抽動泄露了什麼。在他身側半步,領議政李爾瞻垂手而立,花白的須發在昏光中如一團凝固的霧。兩人都像石雕,唯有目光在空氣中無聲交彙。
殿外傳來急促卻壓抑的腳步聲。
一名內禁衛將官跪在門外階下,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啟稟世子,慶運宮已閉,大妃娘娘安歇了。”
“安歇”二字說得輕巧,但在場三人都明白其中含義——就在兩個時辰前,光海君以“父王病重,大妃宜靜養祈福”為由,派兵“護送”仁穆大妃金氏從昌德宮移居慶運宮,實則是將這位西人黨的最大靠山軟禁了起來。宮中三百內禁衛已在李爾瞻心腹掌控之下,此刻的景福宮,已是一座精致的囚籠。
光海君的喉結滾動了一下,沒有回頭,隻從喉間擠出一個“嗯”字。
李爾瞻卻上前半步,聲音溫和如常:“大妃娘娘深明大義,必能體諒世子孝心。待大王病情安穩,自當恭迎回宮。”
這話是說給殿內所有耳朵聽的。幾名跪在角落的尚宮將頭埋得更低。
便在此時,第二陣腳步聲傳來。
這次的腳步更急,甚至帶著踉蹌。一名穿著黑色褊衣的義禁府都事撲跪在門外,額上冷汗在燭光下閃著光,聲音裡的顫抖再也壓不住:
“殿、殿下!緊急軍情——臨海君……臨海君殿下夤夜出宮,向東北方向去了!護衛三十餘騎,已、已過漢江!”
“哐當——”
禦醫手中的銀針盤跌落在地,數枚銀針滾散開來,在青磚上發出細碎的叮鈴聲。老醫官渾身抖如篩糠,伏地不敢抬頭。
光海君的身體驟然繃緊。他緩緩轉過身,燭光終於照亮他整張臉——那是一張蒼白如紙的臉,唯有眼底有血絲如蛛網蔓延。他盯著階下那名都事,嘴唇開合兩次,才發出聲音:
“你說……什麼?”
“臨海君殿下亥時三刻自昌慶宮側門出,護衛皆著黑衣,馬匹裹蹄。守門將領阻攔,殿下出……出大王手諭,稱奉密旨出京公乾。將領不敢強攔,急報義禁府。府使大人命卑職速來稟報,已遣快馬追蹤,然、然臨海君一行專揀小路,過了漢江便失了蹤跡,怕是……怕是往鹹鏡道方向去了!”
殿內死寂。
隻有宣祖喉間那破風箱般的喘息,一聲,又一聲。
光海君的手在袖中攥緊,指甲陷入掌心。他強迫自己呼吸,一次,兩次,然後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父王病重如此,何來手諭?分明是矯詔。傳令——”
“世子。”
李爾瞻的聲音截斷了他。老議政上前一步,擋在光海君與那都事之間,溫聲道:“夜已深,大王需靜養。此事老臣來處理。你,”他看向那渾身冷汗的都事,“隨我來偏殿詳稟。”
他伸手虛引,姿態從容,仿佛這隻是一樁尋常公務。那都事如蒙大赦,連滾爬起跟著李爾瞻退出康寧殿。光海君站在原地,看著他們消失在殿外的黑暗裡,又回頭看向病榻上那個幾乎已無生息的身影。
父王,你聽見了嗎?
你那個被你嫌棄、被倭寇擄去又放還、在昌慶宮裡幽閉了八年的長子,跑了。
跑去大明,要去告禦狀了。
燭火劈啪一聲,爆開一朵燈花。
偏殿裡隻點了一盞燈。
李爾瞻坐在東首的交椅上,那名都事跪在下方,已將臨海君出逃的細節又稟報了一遍——如何騙開宮門,如何有疑似偽造的手諭,如何輕裝簡從,如何在漢江邊丟棄了王府儀仗,隻帶著最心腹的三十名侍衛消失在山道中。
“知道了。”李爾瞻聽完,點了點頭,臉上竟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你做得很好。下去領賞,今夜之事,不得對任何人提起半個字。若有人問起,便說臨海君殿下遵大王密旨,出京巡查北道防務。”
都事愣住了,抬頭看著老議政,張了張嘴,最終隻叩首道:“卑職……明白。”
待那人退下,殿門合攏,光海君才從屏風後轉出。他已卸了常服,隻著中衣,臉色在昏黃燈下泛著青白,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老師為何攔我?該當立刻傳令各道關隘攔截!他這是要叛國投明!”
“攔?”李爾瞻慢慢端起桌上的冷茶,呷了一口,“為何要攔?”
光海君怔住了。
李爾瞻放下茶盞,抬起眼。那雙老邁的眼睛在昏光中竟亮得懾人:“殿下,老臣鬥膽一問:您此刻最怕的是什麼?”
“自然是臨海君逃到大明,在萬曆皇帝麵前誣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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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錯了。”李爾瞻搖頭,聲音平靜如古井,“您最怕的,是大明信了他的話,發兵來問罪,助他複位,是不是?”
光海君盯著他,沒有回答,但攥緊的拳頭已說明一切。
“那老臣再問:大明會發兵嗎?”李爾瞻緩緩站起,走到窗前。窗外是沉沉夜色,漢城在腳下延伸,萬家燈火已熄,唯有王宮如一頭蟄伏的巨獸,“萬曆二十一年,倭賊陷漢城,宣廟北狩義州,遣使向大明求援。陛下是如何做的?”
光海君抿緊嘴唇。那段曆史他太熟了——父王在義州一日三驚,明使來回扯皮,兵部推諉糧餉不足,朝廷爭吵是“撫”是“剿”,足足拖了兩個月,才等到李如鬆的援軍。那兩個月的煎熬,讓父王白了半邊頭發。
“壬辰年,倭賊二十萬大軍登陸,朝鮮八道幾近淪喪,大明尚且進退失據,爭吵不休。”李爾瞻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深深陰影,“如今呢?萬曆皇帝久病纏身,二十餘年不朝,國本之爭耗儘了朝堂元氣。寧夏之亂、播州之亂、朝鮮之役,三場大戰打完,太倉銀庫可還有餘錢?遼東李成梁老邁,浙黨楚黨在朝堂上咬作一團——殿下,您覺得,這樣的大明,會為了一個在倭營裡待過、聲名狼藉的朝鮮廢世子,再興數十萬大軍,渡海而來嗎?”
光海君瞳孔微縮。
“不會。”李爾瞻替他答了,聲音斬釘截鐵,“他們最多派個使臣來質問,下幾道敕書申飭,要我們‘查明實情,稟報天聽’。而這段時間,就是老天給我們的機會——千載難逢的機會。”
“機會?”光海君的聲音發乾。
“清洗的機會。”李爾瞻走回他麵前,目光如炬,“臨海君為何能跑?昌慶宮的守衛是誰的人?那封‘大王手諭’是誰的手筆?漢江邊的接應是誰安排的?殿下,這朝中、這宮中,有多少人麵上對您俯首,背地裡卻還念著‘長幼有序’,念著那位被倭寇汙了清名的‘大君’?”
他一字一句,如錘敲釘:
“西人黨,金悌男。他的女兒就在慶運宮裡,他的外孫永昌大君才三歲。大妃為何這些日子頻頻召見西人黨官員?金悌男為何上月秘密會見臨海君的啟蒙老師?南人黨裡那些口口聲聲‘事大以誠’的老骨頭,為何在殿下推行新政時屢屢以‘恐惹天朝不悅’為由阻攔?他們是真的忠於大明,還是借著大明的名頭,行把持朝政、架空殿下之實?”
光海君呼吸急促起來。
“如今臨海君跑了,跑去大明了。這就是謀逆,是勾結外邦,是置朝鮮宗廟於不顧!”李爾瞻的聲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壓下,如毒蛇吐信,“我們可以借此,將西人黨連根拔起,將南人黨裡那些親明媚上的蠹蟲清理乾淨。慶運宮的大妃?她父兄謀逆,她還能置身事外嗎?永昌大君?一個三歲稚子,若有‘外戚謀逆’,他還能安然做大君嗎?”
“可大明若問罪——”
“大明不會問罪。”李爾瞻打斷他,眼裡閃過一絲冰冷的光,“他們隻會看到,朝鮮內部有‘奸黨’挾持臨海君出逃,意圖攪亂藩國,離間明日。而我們,殿下,我們是在肅清奸佞,穩固社稷,是在替大明維護這遼東藩籬的安穩。隻要我們做得快,做得乾淨,等大明的使臣慢吞吞渡海而來時,漢城已塵埃落定。屆時,我們遞上一份‘逆黨供狀’,附上金悌男與臨海君‘密謀’的‘鐵證’,再送上厚禮——殿下,您說,大明是會為了一個已死的‘逆黨’和逃走的廢世子,來問罪一個能穩住朝鮮、每年進貢不絕的國王,還是順水推舟,拿了厚禮,下道敕書褒獎您‘靖難安邦’?”
光海君沉默了。
他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夜風灌入,帶著漢江的水汽和遠處市井的氣息。這座城,這個國,他等了三十八年。從庶子到世子,從世子到監國,每一步都踩著刀尖。現在,刀尖最後一次橫在眼前。
父王快死了。
大哥跑了。
大明病了。
這是唯一的機會,也可能是最後的機會。
他閉上眼,又睜開,眼底那點殘存的猶豫被某種更堅硬的東西取代。他轉過身,看向李爾瞻,聲音平靜得可怕:
“要怎麼做?”
李爾瞻深深一揖,再抬頭時,臉上已無半分笑意,隻有老辣政客的冷酷:
“第一,立刻封鎖臨海君出逃的消息,對外宣稱殿下奉密旨出巡北道。第二,以‘護衛不周’為由,清洗昌慶宮所有侍衛、內官,換上我們的人。第三,命義禁府暗中搜查金悌男府邸——‘搜’出他與臨海君‘密謀’的書信。第四,三日後,大王‘蘇醒’,下旨徹查西人黨勾結臨海君謀逆案。第五……”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
“請殿下移駕慶運宮,探視大妃娘娘。有些話,該當麵說清楚了。”
光海君靜靜聽著,良久,點了點頭。
“去吧。”他說,“按老師說的辦。”
李爾瞻再揖,退出偏殿。腳步聲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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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海君獨自站在窗前,看著東方天際泛起一絲魚肚白。晨光刺破黑夜,將漢城的屋瓦染上淡淡的青色。很冷,他想,這個春天,來得真遲。
同一片晨光,照在三百裡外狼林山脈的崎嶇小道上。
臨海君李祬伏在馬背上,每一次顛簸都讓胃裡翻江倒海。他已經八個時辰沒有下馬,大腿內側早已磨破,血和汗水黏在褲子上,每動一下都撕扯著皮肉。三十名侍衛隻剩二十七個,三個在夜渡漢江時落水,沒來得及救。
“殿下,再堅持一下,過了這座山就是安邊府,那邊有我們的人接應。”侍衛長催馬靠近,低聲說。這個中年漢子臉上也滿是疲憊,眼裡布滿血絲。
臨海君點了點頭,說不出話。他懷裡揣著那封父親病重前密賜的手諭——不,那不是手諭,那是他最後的護身符。還有那卷從李爾瞻書房裡偷出的、與倭國往來書信的抄本。那是鐵證,是大明必須相信的鐵證。
他回頭望去,漢城的方向早已隱沒在群山之後。那座他出生、長大、被囚禁的城,此刻在晨霧中如同一個蒼白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