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腳步聲漸遠,陳無涯緩緩收回按在白芷手背上的手指。那股溫熱的觸感還在指尖停留,但他已不能再有半分鬆懈。方才那群官服齊整的官員離去時,領頭紫袍人眼角微斜,目光如針紮般掃過他袖口——那一瞬,他幾乎以為藥膏已被察覺。
可對方什麼也沒說。
他低頭看了看袖中那塊未用完的顯字藥膏,指尖輕輕摩挲,濕意尚存。這不是恐懼,是警覺。他知道,從皇帝下令徹查那一刻起,真正的較量才剛開始。
偏廂內依舊安靜,隻有牆上舊地圖邊緣微微卷起,在穿堂風裡輕顫了一下。陳無涯沒再坐下,而是靠著牆根站定,耳朵貼著門縫。宮道上人聲不斷,大多是內侍來回傳話,但偶爾夾雜幾句低語,像細線一樣鑽進耳中。
“……江湖術士,煽動民變……”
“聽說那揭帖是用邪法寫的,水一潑字就出來,不是妖術是什麼?”
“戶部郎中老李今早都沒去點卯,說是病了……”
他閉了閉眼,把這些話記下。不是謠言本身有多厲害,而是它們出現的時機太準——證據剛呈上,質疑便四起;大臣尚未動搖,流言已先行。這不是臨時起意,是早就備好的刀。
他提筆蘸墨,在一張廢紙上寫下三行小字:“勿辯,隻證;不怒,隻等;不動,即動。”寫完吹乾,折成方勝,喚來送茶的小宦,低聲塞入其袖中:“交給外麵那位穿灰袍的姑娘。”
小宦點頭退下。他知道說的是誰。
白芷此刻正藏身於宮牆暗巷,靠著一處廢棄值房的後窗。她聽見腳步聲靠近,迅速閃身貼牆,待看清是那個常跑腿的小宦,才伸手接過紙條。展開一看,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隨即把紙條塞進鞋底。
她沒急著走。剛才她親眼看見一名聯絡使從戶部側門出來,臉色發白,轉身便進了茶樓包間。不到一盞茶工夫,有人從後窗扔出一團燒焦的紙灰。
那是他們最初印揭帖的底稿。
她蹲下身,撿起一片殘角,上麵還留著半個“永”字。永豐號……沒錯。可現在連支持者都在銷毀證據,說明壓力已經壓到了骨頭裡。
她起身,沿著牆根往西走,繞過兩座偏殿,來到一處僻靜角門。這裡有個常年守門的老太監,平日收錢辦事,最懂閉嘴。她遞上一塊碎銀,低聲道:“幫我盯住戶部王禦史家的車馬,若見其子出入相府側門,立刻放鴿子。”
老太監眯眼看了她一眼,收下銀子,點頭。
與此同時,文華殿偏廂內,陳無涯聽見遠處傳來鐘鳴,午時已到。
片刻後,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他抬頭望去,門被推開,一名紫袍玉帶的官員緩步走入,身後兩名隨員捧著文書匣子。正是嚴嵩。
他沒穿朝服,卻披著件深紫繡金邊的外袍,手中折扇輕搖,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可那笑不達眼底,反倒像是刻上去的。
“你便是陳無涯?”他站在門口,聲音不高,也不低,“年紀輕輕,倒敢攪動朝局。”
陳無涯躬身一禮:“草民不敢攪動,隻求真相得見天日。”
“真相?”嚴嵩輕笑一聲,扇子輕點掌心,“百姓說你能讓紙見水顯字,莫非是海外奇術?本相倒是好奇,這藥水可是魔教所授?”
周圍隨員立刻附和:“確有妖異之嫌!”
“江湖手段,豈能為朝廷采信!”
陳無涯不慌不忙:“若相爺不信,大可請工部匠人當場試製。藥方不過礬水鬆煙,三日便可複現。倒是賬冊上的印章比對,不知何時能出結果?”
嚴嵩眼神微凝,扇子停了一瞬。
他沒料到對方不辯藥水真假,反而逼問調查進度。
“哼。”他收起扇子,冷聲道,“此事牽涉重大,豈是你一個布衣能左右?陛下雖命徹查,但也需顧全朝廷體麵。輿情洶洶,民心浮動,若再任由街頭揭帖橫行,恐怕激起民變。”
他說著,轉向門外等候的內侍:“本相奏請陛下,設‘察誣司’專審此案證據真偽,以免奸人借機生事,汙蔑忠良。”
話音落下,隨員立刻高聲宣讀奏本摘要。顯然,這是早已準備好的反製手段。
陳無涯聽罷,心中冷笑。察誣司?名義上審查證據,實則把主動權奪走。一旦成立,所有供詞、賬冊、密信都將由他們指派的人查驗,拖個十天半月,風頭一過,這事自然不了了之。
他不能讓這個提議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