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大堂。
那兩個代表著巴蜀舊官僚體係最後顏麵的身影,如同兩條被抽去脊梁的死狗,被兩名身強力壯的親兵拖了出去。他們的官袍下擺拖曳在青石板上,沾滿了方才磕頭求饒時蹭落的塵土,曾經象征品級的孔雀補子在掙紮中歪斜,露出底下洗得發白的裡襯。丁步楨的官帽早已不知去向,喉間還滾動著含混的嗚咽;盛安邦更顯狼狽,赤腳踩在冰涼的石板上,腳趾因恐懼而蜷縮,褲管下露出被武悔踢傷的青紫腳踝。他們涕淚橫流的感恩戴德之聲——“謝楊大人不殺之恩!謝大人天高地厚之恩!”——還在空曠的大堂內回蕩,撞在冰冷的梁柱上,反彈出愈發諷刺的回音,像是對舊時代最後的嘲弄。
你重新坐回那張象征著巴蜀最高行政權力的太師椅上。椅背雕著“清正廉明”四字,漆皮剝落處露出木質的肌理,恰如這即將被重塑的巴蜀——表麵光鮮的舊殼下,是亟待革新的筋骨。你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扶手上的裂紋,目光掃過空蕩蕩的大堂,那裡還殘留著舊官僚們跪拜時壓出的凹痕。你沒有絲毫停頓,在這片滾燙的灰燼之上,必須立刻播撒新世界的種子。任何遲疑,都會給舊秩序的野草留下死灰複燃的縫隙,如同大悟寺的廢墟下,或許還藏著未燒儘的經卷與火種。
“傳令。”你的聲音平靜,卻像裹挾著北風的冰棱,在大堂內激起無形的震顫。
“召集所有在錦城的新生居核心成員,以及新任代巡撫劉光同,立刻到此開會。”
“一刻鐘之內,我要見到所有人。”
“是!”武悔與張又冰躬身領命。兩人轉身時衣袂帶起的風,卷動了案幾上半張未寫完的公文,墨跡未乾的“肅靜”二字在風中微微顫動。他們的身影瞬間消失在大堂門外,隻留下門檻外那片被踩實的青石板,記錄著來去匆匆的決斷。
一刻鐘後。
原本空曠冰冷的大堂,已被人影填滿。陽光透過雕花木窗,在地麵投下斑駁的光影,恰好照亮為首那人胸前的鷺鷥補子——那是新任代巡撫劉光同的官袍。他年近五旬,鬢角染霜,此刻卻連官帽都來不及扶正,緋色官袍下擺沾著趕路時蹭的草屑,雙手局促地交疊在腹前,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臉上混雜著惶恐與亢奮:惶恐於自己從一個旁觀者驟然成為權力核心,亢奮於能與眼前這個“翻覆巴蜀”的年輕人綁定命運。他能感覺到,身後那些目光——來自新生居乾部的、來自武悔張又冰的——都像釘子般釘在自己背上,提醒著他已無退路。
他的身後,是以孫崇義為首的新生居蜀中分部核心乾部。孫崇義身著藏青色短褐,袖口挽至肘部,露出小臂上因常年習武而隆起的肌肉,腰間懸著一枚刻有“錦繡”二字的玉佩——那是他掌管峨嵋派錦繡會館時的信物。他的眼神純粹得像淬火的鋼,沒有劉光同的猶疑,隻有近乎狂熱的崇拜與絕對忠誠,此刻卻因親眼見證你兩天內顛覆巴蜀的雷霆手段,而將你奉若神明。他們站姿挺拔,目光如炬,仿佛隨時準備為你赴湯蹈火。
你的目光緩緩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像將軍檢閱即將出征的士兵。你沒有說任何廢話,直接切入主題,聲音在大堂內回蕩,壓過了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
“今天叫大家來,不是為了慶功。”
“審判大悟寺隻是開始,不是結束。”
“那隻是一場外科手術,切除了一個最顯眼的毒瘤。而現在,我們要做的,是對整個巴蜀這具病入膏肓的身體,進行一次徹底的刮骨療毒!”
你站起身,玄色披風下擺掃過案幾,帶起一陣微風。你走到大堂中央那幅巨大的巴蜀地圖之前,指尖拂過地圖上蜿蜒的河流與險峻的山脈。這幅地圖是你親手繪製,標注了所有關隘、村落、寺廟與潛在隱患,此刻卻成了你剖析局勢的棋盤。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麼。”你的手指重重點向地圖西邊那片連綿不絕的雪山,“吐蕃。”
“你們在擔心他們的報複。”
劉光同與幾名新生居乾部下意識地點了點頭。吐蕃,這個盤踞在高原上的龐然大物,其土司手下的各路土兵曾數次越過雪山,劫掠巴蜀邊境,是懸在所有人頭頂的利劍。劉光同想起上月大悟寺暴亂後,吐蕃土司遣使送來“慰問”的羊皮卷,字裡行間滿是試探與威脅,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你冷笑一聲,笑聲在大堂內激起回音:“一群色厲內荏的土雞瓦狗而已。”
“今天,我就給你們上一堂課,告訴你們為什麼他們不足為懼。”
接下來,你用最簡潔、最直白也最冷酷的語言,為在場所有人剖析吐蕃那看似強大實則脆弱不堪的經濟本質。你的話語如同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層層剝開吐蕃的外皮,露出其內裡虛弱的骨架。
“——吐蕃行的是草原遊牧經濟。這種模式最大的特點就是脆弱!”你指尖敲打著地圖上的草原區域,“他們的財富是什麼?是牛羊。牛羊這種東西,天太冷會凍死,天太熱會熱死,一場瘟疫能死一半,找不到草料還是得死!而且是成片成片地死!前年冬天,安東不遠處的草原上一場白毛風,段部三萬頭牛羊凍斃,屍體堆成了小山,酋長段昇都隻能煮皮革充饑。最後不得已,全族投奔了我新生居,才勉強熬過冬天。”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他們有能力像我們一樣建立巨大的糧倉儲存糧食抵禦天災嗎?沒有!他們的帳篷扛不住暴雪,氈房存不住穀物,一場大雨就能讓辛苦一年的儲備化為烏有。他們有能力像我們一樣建立無數工坊生產布匹鐵器來進行財富積累嗎?還是沒有!他們的鐵匠鋪隻能打造粗糙的彎刀,織機織出的氆氌粗劣不堪,連給女人做裙子的料子都不夠!”
你突然提高聲調,目光如炬掃過眾人:“——我可以告訴你們一個準確的數字:吐蕃各地那些所謂的土司,他們治下所需物資的三分之二,都需要從我們巴蜀采購!糧食、布匹、茶葉、鐵鍋!去年,邏些城土司為買三千斤茶葉,用上萬張羊皮換,還不夠塞牙縫!嚴州、邛州、嶲州的天然農耕經濟線,就是他們的生命線!土司們若敢越過這條線搶糧,他們的土兵跑不過我們的民兵,耗不過我們的堅壁清野,不出三個月就得內亂!”
“——當初我在安東府,隻是拋出了新生居的招聘待遇——管飯、發錢、給工作,草原上的段部、高部、拓拔部,連他們的首領在內,都是第一時間哭著喊著要舉族加入!為什麼?因為他們真的會餓死!前些年冬天,高部因為打不過燕王的安東邊軍,沒搶到的糧食和物資,直接凍死了一半人,剩下的啃食草根,最後典當了一堆青壯婦女,才從安東府兒女親家慕容世家那裡買來了高價糧!”
你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砸在眾人心上。劉光同聽得目瞪口呆,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浸濕了官袍領口。他作為封疆大吏,從未從這個角度思考過吐蕃問題,隻知其一貫強悍,卻不知其命脈竟如此脆弱。孫崇義則是眼中精光爆閃,作為掌握錦繡會館的峨嵋派外事長老,他常年與來蜀中采買物資的草原部落打交道,深知他們對物資的依賴,此刻被你點破,頓時醍醐灌頂——原來吐蕃的強大,不過是紙糊的老虎!
“所以,我讓丁步楨送去的那封恐嚇信,不是為了挑起戰爭。”你的嘴角勾起一抹森然的笑意,指尖在地圖上的吐蕃諸部劃過,“——而是為了給我們爭取時間!”
“——一個將巴蜀徹底打造成一個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戰爭堡壘的時間!”
“——一個等待我返回安東,與女帝陛下商議製定出可以將吐蕃這個毒瘤連根拔除的最終計劃的時間!”
你猛地一拳砸在地圖上,正好砸在邏些城的位置,發出“咚”的一聲巨響,震得案幾上的茶杯嗡嗡作響!
“而在這一切之前,我們有三件事要做!”
“第一!軍事上!”你的聲音如戰鼓擂響,“立刻在全巴蜀推行‘保甲連坐,民兵預備’製度!以十戶為一甲,設甲長一人;十甲為一保,設保長一人。每戶人家都要登記人口、兵器,戰時一戶遇襲,十戶連坐!閒時,所有青壯無論男女,每月逢五逢十,都要到村社校場接受軍事訓練!訓練內容:隊列、刀法、弓箭、土工作業!我要讓巴蜀的每一座城鎮、每一個村莊都變成一個武裝堡壘!讓任何敢於入侵的敵人,都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
“第二!經濟上!”你轉向地圖,指尖點在巴蜀境內的官道與河流,“立刻推行‘以工代賑,基建強軍’政策!將所有查抄的寺廟財產、貪官家產,全部登記造冊,投入到基礎設施建設中去!修路!尤其是通往嚴州、邛州、嶲州這些邊境地區的道路,要修成能跑馬車的碎石路!興修水利!疏浚河道,加固堤壩,讓旱澇保收!開辦新的工坊!紡織、冶鐵、製陶,優先招收貧苦百姓!我要讓所有的百姓都有活乾、有飯吃!同時也為我們未來的戰爭打下最堅實的後勤基礎!”
“第三!政治上!”你的目光變得銳利如刀,“立刻推行‘清算舊賬,思想改造’運動!以新生居為主導,在全巴蜀各地召開‘訴苦大會’!讓那些曾經被貪官汙吏、宗教神棍欺壓剝削的百姓站出來,控訴他們的罪行!將我們今天頒布的新法——凡以宗教之名行剝削之實者同罪——通過宣傳隊、戲班子,傳遍每一個窮鄉僻壤!我要在思想層麵徹底摧毀舊世界的根基,建立起屬於我們新生居的絕對權威!”
三條命令,環環相扣,層層遞進!軍事、經濟、政治,三位一體!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治理方案,而是一套完整的社會改造與戰爭動員體係!大堂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被你這個宏偉而又精密到可怕的藍圖徹底震撼了。劉光同感覺自己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孫崇義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新生居乾部們的眼中閃爍著狂熱的光芒——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一台巨大而又高效的戰爭機器,在你的意誌之下開始緩緩啟動,即將發出足以碾碎一切敵人的恐怖轟鳴!
大堂之內那股由你親手點燃的狂熱火焰,依舊在熊熊燃燒。劉光同、孫崇義以及所有新生居核心乾部,都還沉浸在你那宏偉藍圖所帶來的巨大震撼之中。他們的眼中閃爍著光芒,仿佛已經看到了一個嶄新的巴蜀在你的意誌之下冉冉升起——沒有喇嘛的盤剝,沒有貪官的壓榨,隻有安居樂業的百姓與堅不可摧的堡壘。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精彩內容!
他們在等待。等待著你這位總設計師下達具體的分工命令。
然而,你卻再次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決定。你走回地圖之前,伸出手指在錦城與渝州之間劃下一道重重的直線,指尖在青石板上留下淺淺的劃痕。
“所有的改革千頭萬緒,但我們必須有一個開始。”
“一個能讓所有巴蜀百姓都親眼看到改變正在發生的開始。”
“一個能向所有人證明我們新生居不是說空話、而是在做實事的標杆!”
你的目光掃過全場,聲音鏗鏘有力,如同出鞘的寶劍:“所以我決定,親自督辦‘以工代賑’計劃!我們的第一個項目,就是修建一條從錦城直通渝州的水泥大道!全長八百裡,路基寬五丈,兩側植柳樹!我將它命名為——”
你故意停頓,目光如炬掃過眾人:“——新生大道!”
此言一出,滿堂皆驚!劉光同的瞳孔猛地一縮,手中的官帽差點掉落。他作為官場老油條,瞬間就明白了你這一招背後那石破天驚的政治含義!自古以來,哪有欽差大臣、一省最高實際掌權者會親自去督辦一個修路的工程?!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重視了!這是在用自己的身份與聲譽為這個項目進行最強大的背書!這是在向全天下宣告新生居的執政理念——實乾為王!百姓們或許不懂什麼“保甲連坐”,但他們看得見腳下的路,摸得著碗裡的飯,一條實實在在的大道,比一萬句口號都管用!
而孫崇義等人,則是激動得滿臉通紅!在他們看來,這是你這位“人間菩薩”踐行自己理想的最完美體現!你沒有選擇坐享權力,而是選擇與最底層的百姓站在一起,親手為他們開創未來!這比任何說教都更能贏得民心!
“大人,不可!此等勞苦之事,何須您親自……”劉光同下意識地便要開口勸阻,他腦海中浮現出你身著官袍、端坐太師椅的形象,實在無法將你與“挖土”聯係起來。
但你隻是抬起手,便打斷了他的話,指尖在半空中輕輕一點,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沒有什麼不可。”
“明日一早,就在城外舉行奠基儀式。”
“告訴所有來做工的百姓,我楊儀會和你們一起吃第一頓飯,挖第一鏟土。”
你的語氣平淡,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意誌,像一塊投入湖麵的巨石,激起層層漣漪。劉光同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他知道,在你麵前,任何勸阻都是多餘的。
第二日,清晨。
錦城東門之外,早已是人山人海。數千名通過“以工代賑”政策招募而來的民工聚集在這裡,他們大多是之前動亂中失去土地與生計的貧苦百姓,有的背著破舊的鋪蓋卷,有的扛著簡陋的工具——鋤頭、鐵鍬、扁擔,還有的牽著馱著乾糧的毛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