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氣息如同實質的陰霾,籠罩了整個張家莊。村東頭孫瘸子暴斃的陰影尚未散去,新的噩耗又接連傳來。哭喪棒和招魂幡幾乎隔天就能見到,恐慌像野草般在村民心中瘋長,鄰裡間緊閉門戶,互相猜忌,甚至出現了將病患遺棄在外的慘劇。
蘇家小院的藥爐日夜不熄,煙氣濃得化不開,卻依舊壓不住那日益沉重的絕望。終於,在一個清晨,連續奔波、心力交瘁的蘇郎中也倒下了,發熱咳嗽,雖症狀尚輕,但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所有的重擔,瞬間壓在了那個單薄的少女肩上。蘇婉看著病倒的父親和門外無數等待救助的鄉鄰,第一次感到了徹骨的無力與絕望。夜色深沉,她最終咬緊牙關,用一塊厚布緊緊捂住口鼻,提著一盞昏暗的燈籠,踏出了院門,徑直走向了張家。
她站在張家院門外,沒有呼喊,隻是固執地站著。直到張遠聲被趙武低聲喚醒,來到門邊。
隔著一扇門,蘇婉的聲音透過布巾,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與沙啞,卻異常直接:“聲哥兒,是我,蘇婉。你給的方子極好,但……但我一人,實在無力回天。我爹也倒下了。村裡每天都有人死。求你……可有更多法子?或是……能告訴我,該如何讓村裡人都照做?”她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這個屢屢創造出奇跡的少年身上。
這是他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正式的麵對麵交談,儘管隔著一扇門,氣氛卻無比沉重。
張遠聲沉默片刻,他知道,不能再有任何保留。他壓低聲音,語速加快,條理清晰地拋出了一整套方案:“蘇姑娘,疫病如火,需斷其薪柴。其一,立刻劃定‘隔離區’,將村尾那些破屋清理出來,所有病患集中移至彼處,統一由專人送藥送食,家屬不得探視,如此方可阻斷傳染。”“其二,須立刻組建‘救護隊’,動員未染病的婦人,由你教授她們如何用熱水皂角洗手、如何用布巾遮掩口鼻、如何處置汙物。所需熱水皂角,我家可出。”“其三,水源乃命脈,須派可靠之人日夜看守村中水井溪流,嚴格劃分取水與排汙之地,違者重罰!”“其四,此事非一家一戶能為,需裡長以官府之名強力推行!對於拒不配合、亂丟汙物、隱瞞病情者,必須施以懲戒,以儆效尤!”
門外的蘇婉,聽著這一條條清晰無比、遠超她想象的策略,仿佛在無儘的黑暗中看到了一幅詳儘的地圖,每一個字都敲在她的心上。她瞬間明白,對抗這瘟疫,需要的不僅僅是藥石,更是這般雷霆般的組織與決斷!
“我明白了!”蘇婉的聲音裡重新注入了一絲力量,“我這就去找裡長!”她轉身欲走,又停住,“聲哥兒……多謝!”
行動計劃迅速展開,但過程遠比想象中艱難。
然而卻有兩個很大的阻力阻,隔離之難。當裡長趙守財硬著頭皮宣布要將病人移至村尾破屋時,遭到了病患家屬的強烈哭嚎和抵製:“那是讓人去等死啊!喪良心啊!”並且無人敢往。無人願意擔任那危險的護理工作,給再多錢也不敢。裡長也搖擺不定。趙守財被村民罵得狗血淋頭,頓時又想打退堂鼓。
關鍵時刻,張家人站了出來。張遠聲讓父親出麵,承諾張家每日提供足量的熱水和皂角;他讓姐姐張小漁率先加入“救護隊”,跟隨蘇婉學習;而他最重要的一步棋,是趙武和石頭。這兩個身份特殊的流民,此刻成了最合適的人選。他們無親無故,不怕得罪人,體格健壯,且對張家心存死誌般的感激。趙武直接帶著石頭,手持木棍,開始強製執行隔離命令,並將那片破屋區域警戒起來。他們的凶悍氣息,瞬間鎮住了許多企圖鬨事的人。
張遠聲甚至親自到了隔離區外圍,遠遠站定,用儘力氣向裡麵喊話:“鄉親們!集中於此不是為了等死!是為了更好地給大家治病!是為了不讓家裡父母孩兒也跟著染病!蘇姑娘會儘力救治大家!吃的喝的藥都不會短了大家的!堅持下去,才有活路!”他清朗而真誠的聲音,穿透恐懼,帶來了一絲奇異的安撫力量,讓隔離區內躁動絕望的氣氛稍稍平息。
疫情之下,無人能真正超然物外。王家很快也笑不出來了。他家一個負責采買的長工出現了發熱症狀,莊園內也瞬間人心惶惶。王管家原本還在暗中散播“流民帶來瘟疫”的謠言,企圖給張家潑臟水,此刻卻再也坐不住。王員外陰沉著臉,看著莊園內彌漫的恐懼,再對比村裡那條理分明的防疫措施,最終不得不為了自家安全,默許甚至暗中支持村裡的行動。他約束家人仆役不得外出,並默許王管家派人送了些陳年舊布和少許糧食到蘇家,算是“聊表心意”。生存的壓力,暫時壓過了階級的傾軋。
在日夜不休的並肩奮戰中,張遠聲與蘇婉的關係發生了微妙而深刻的變化。他們隔著口罩、隔著距離,用眼神、手勢和簡短的言語交流,卻配合得越發默契。張遠聲總能在她最焦頭爛額時,提出切中要害的建議;蘇婉則以其專業的冷靜和忘我的付出,將建議一一落到實處。欣賞與敬佩,在硝煙般的疫氣中悄然滋生,沉澱為一種堅實而溫暖的戰友情誼。
村民們也看在眼裡。他們開始真正信任這個突然變得不一樣了的蘇家姑娘,也開始注意到幕後那個沉著冷靜、不斷拿出辦法的張家小子。張遠聲的威望,在無聲中悄然建立。
艱苦的努力終於換來了回報。嚴格的隔離和消毒措施起了作用,新發病例的數量開始肉眼可見地下降,疫情蔓延的勢頭被硬生生扼住!希望的曙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穿透了死亡的陰霾。
然而,還來不及喘息,更大的陰影已然迫近。村莊的自我封鎖已持續多日,春耕被徹底耽誤。家家戶戶的米缸都快見了底,集市斷絕,無處購糧。瘟疫的威脅尚未完全散去,饑荒的獠牙已經悄然顯露。
疲憊不堪的蘇婉和張遠聲,在一次交接藥品時,隔著老遠相視一眼。兩人眼中都有擊退病魔的欣慰,但更多的,是對那即將到來的、更龐大陰影的深切憂慮。
張遠聲轉過頭,目光越過低矮的土牆,落在自家後院。那裡,番薯藤蔓生機勃勃,綠意盎然,在慘淡的夕陽下,仿佛蘊含著無窮的生命力量。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擊退了瘟疫,隻是贏得了第一場戰鬥。而下一場關乎生存的、更加殘酷的戰爭,已經拉開了序幕。那一片蔥鬱的綠色,將是他們唯一的希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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