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卷過新修的渠岸,帶來遠處衛所兵營隱約的操練聲。徐千戶麾下那隊戰兵已在莊外駐紮了旬日,鮮明的號衣和製式的兵器確實嚇退了不少宵小,莊內人心稍安。
然而,張遠聲站在初成的渠邊,臉上卻無半分鬆懈。他望著那些雖然守序、卻終究帶著客軍身份的兵士,再看向莊子四周僅能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簡陋籬牆,眉宇間的凝重之色愈發深重。
趙武按刀立在一旁,低聲道:“徐千戶那邊傳來口信,問年節將至,營中弟兄們可否再多些酒肉犒賞。”
張遠聲聞言,嘴角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看,這便是借來的勢。價碼總會水漲船高,今日是酒肉,明日又該是什麼?若有一日我們給不起,或是有旁人給得更多,這護佑我們的刀槍,又會指向何方?”
他轉過身,目光掃過打穀場上堆積如山的建材和遠處忙碌的莊戶,聲音沉毅:“外力可借,不可恃。真正的安穩,必須攥在自己手裡。是時候了,趙叔,召集社務會吧。”
社堂內,炭火盆燒得劈啪作響,卻驅不散驟然緊張起來的氣氛。當張遠聲將那份繪有高厚牆垣、馬麵、垛口的草圖在桌上鋪開時,抽氣聲和驚呼聲此起彼伏。
“兩丈高?一丈五厚?這…這怕是比許多縣城牆都不差了!”陳老捧著賬本的手都在抖,“遠聲,這得耗多少人工、石料、三合土?莊裡剛攢下的這點底子,經不起這般折騰啊!”
一位頭發花白、原是莊裡老人的社務會成員顫巍巍起身:“聲哥兒,這…這怕是不合朝廷法度吧?民間私築如此城垣,形同謀逆!若是被官府知曉,扣上個‘圖謀不軌’的帽子,可是潑天的大禍!”
“已有軍爺駐防,何必再行此險招?安穩過日子不好嗎?”另一人附和道,臉上寫滿了擔憂和不解。
張遠聲靜待眾人議論稍歇,才緩緩開口,聲音清晰而冷靜:“諸位叔伯的擔憂,遠聲明白。但請試想,若真有大股流寇來襲,憑這竹木籬笆,可能抵擋?憑那二十五個客軍,可能死戰不退?”
他目光掃過眾人:“徐千戶今日能派兵來,是因我們有用。他日若上官調令,或更有權勢者以利相誘,他亦能輕易將兵撤走,甚至調轉槍頭!屆時,我等便是砧板上魚肉!”
他走到窗前,指向外麵:“陝北烽火已燃,亂世之象已顯。朝廷官兵自顧不暇,豈會真心護佑我等鄉野小民?求人不如求己!築此牆垣,非為炫耀,實為保種,為在這亂世之中,爭一線生機!”
“築牆所費雖巨,然牆成之後,牆內便是樂土!我等可安心擴產美酒,精煉鋼鐵,深耕細作,縱有萬千流寇圍困,亦難撼我分毫!此乃子孫萬代不易之基業!”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感染力,“眼下雖有耗費,卻好過城破家亡,人財兩空!”
一番話,剖陳利害,描繪前景,又將築城之舉拔高到“保家業、延血脈”的高度。社務會內沉默了。最終,在李崇文的默許和張遠聲日益增長的威望下,築城之議,雖仍有疑慮,卻得以通過。
翌日,巨大的工程全麵啟動。水利工程暫緩,釀酒、煉鐵隻維持基本運轉,幾乎所有人力、物力都被投入到築城大業中。
工地上號子震天。壯勞力們開挖深厚的地基,采石場上叮當聲不絕於耳,石灰窯、磚瓦窯濃煙滾滾。張遠聲將改良後的糯米石灰鐵渣三合土配方大規模應用,雖因糯米珍貴而限量使用於關鍵部位,但其強度遠超普通夯土。他被借鑒來的“分段承包法”和“標準夯築法”也首次應用於如此宏大的工程,效率驚人。
就在張家莊如同一個巨大蜂巢般忙碌時,莊外流民的數量開始以驚人的速度增長。陝北旱蝗愈發酷烈,官兵剿匪反而催生出更多流亡百姓。“長安縣張家莊有活路,修大牆,管飯吃!”的消息如同野火般傳開,拖家帶口、麵黃肌瘦的流民如同潮水般湧來。
麵對這人潮,張遠聲心如鐵石。他深知,仁慈若無邊界,便是對莊內所有人的不負責任。
“立下規矩!”他下令,“所有投奔者,需有莊內老人或隊正作保,五人聯保,一人作奸犯科,五人連坐!”
“青壯男丁,查驗身體,無隱疾惡疾者,編入築城隊,按工分計酬,表現優異者,日後可予分田!”
“婦孺老弱,需由青壯家人一同投奔,安排縫補、炊事、清潔等務,亦計工分,然所獲減半。”
趙武則帶人於流民中暗中排查,盤問籍貫來曆,觀察言行舉止,嚴防奸細與悍匪混入。
即便規矩嚴苛,求生的人們依舊蜂擁而至。莊外臨時搭建的窩棚連綿成片,人聲鼎沸。驟然暴增的人口立刻帶來了巨大的管理壓力。原有的食棚排起長隊,工分記錄混亂,偷竊口糧、爭搶工具、甚至因口角鬥毆的事件時有發生。
這日傍晚,衝突終於爆發。幾名新來的流民因不滿當日夥食稀薄,與負責分發食物的周氏等人發生激烈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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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的是牛馬活,吃的是豬狗食!這米湯能照見人影,如何扛得動石頭!”一個暴躁的漢子一把掀翻了粥桶。
周圍頓時一片混亂,叫罵聲、哭喊聲響起。聞訊趕來的鄉勇試圖彈壓,卻被情緒激動的流民推搡圍住。
恰逢張遠聲與趙武巡視至此。趙武怒喝一聲,帶刀護衛立刻上前,刀半出鞘,寒光閃爍,瞬間鎮住了場麵。
張遠聲麵色陰沉如水,走到那掀翻粥桶的漢子麵前,目光冷冽:“你可是覺得,我張家莊欠你的糧食?”
那漢子被他目光所懾,氣勢一餒,但仍梗著脖子道:“…俺們賣力氣乾活,總得讓吃飽…”
“規矩,早已言明!”張遠聲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非常之時,糧秣金貴,需先緊著築城大事!每一粒米,都要用在刀刃上!爾等今日所為,非是求生,實是毀大家生路!按律,當逐出莊子!”
此言一出,那幾人頓時麵色慘白。被逐出,在這寒冬臘月,無異於死刑。
張遠聲話鋒一轉:“然,念爾等初犯,亦是求生心切。此次杖責二十,扣三日工分,以觀後效。若再有人敢聚眾鬨事,毀壞公物,定嚴懲不貸!”
處理完鬨事者,他登上一個土堆,對黑壓壓的人群高聲道:“諸位投奔我張家莊,是信我張遠聲能給大家一條活路!活路,不是等來的,討來的,是咱們自己用汗水和規矩掙出來的!牆早一日修成,大家便早一日安穩!從明日起,夥食標準我會設法增加,但若有誰再敢亂我秩序,壞我大事,休怪我律法無情!”
他隨即宣布:“即日起,成立‘社內調解仲裁組’,由陳老、蘇婉,及爾等自行推舉三位信得過的老者共同組成,專司處理此類糾紛瑣事,務求公正!”
恩威並施,一番組合拳下來,騷動漸漸平息。但張遠聲深知,這隻是開始。
他站在已初具輪廓、厚實堅硬的牆基上,望著內外燈火交織、卻暗流湧動的景象,對身旁的趙武和陳老歎道:“築牆易,築人心難。萬千流民,乃是一把雙刃劍。用好了,是築城興業的力量;用不好,便是焚身毀業的烈火。”
“我們的規矩,必須立得更清楚,執行得更嚴,也更…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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