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站的窗外,夜色如墨,寒風卷著枯葉,發出陣陣淒厲的呼嘯。
室內,一盞孤燈搖曳,將蒙毅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修長而孤寂。
他剛剛落下的最後一筆,力透紙背,墨跡仿佛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
“關中之地,已非淨土。”
八個字,如八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他緩緩放下狼毫筆,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泛白。
燭火映照下,他那張素來沉穩如山的麵龐,此刻布滿了冰霜。
這已是他抵達關中的第三日。
三日來,他所見所聞,如同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將整個關中越收越緊,網的中心,便是那些世代盤踞於此的豪強地主,而編織這張網的,正是官府中的蠹蟲。
楊慎行,表麵上對他這位欽差恭敬備至,言語間滿是對新政的擁護和對殿下的忠誠。
可那副謙卑的笑臉背後,藏著的是一條滑膩的毒蛇。
每當蒙毅要求調閱田畝清冊和戶籍檔案時,楊慎行總能找到各種理由推諉。
“哎呀,蒙上卿,您有所不知,文書房前幾日漏水了,大部分卷宗受潮,有些竹簡都散了,正在晾曬、修複,恐汙了您的眼。”
“上卿大人,負責此事的張主簿昨日突發惡疾,臥床不起,下官已經派人去催了,還請您稍待片刻。”
“片刻”之後又是“片刻”,仿佛鹹陽縣寺的時間流逝都比彆處要慢上幾分。
蒙毅豈會看不出這拙劣的把戲?
他不動聲色,卻早已將楊慎行的虛偽嘴臉刻在心裡。
官麵上的路走不通,他便親自去鄉野間探查。
在那個鹹陽西郊的村落,他看到了最荒誕的一幕。
村民們圍著宣講新政的官吏,口中高喊著“陛下英明”、“均田令好”,臉上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恐懼。
當他私下找到一位老農,詢問為何不去領取官府分下的田契時,那老農渾濁的雙眼瞬間被驚恐填滿,雙手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
他左右張望,確定四下無人後,才壓低聲音,用幾不可聞的氣聲說道:“大人,那地……是催命符啊!王家的管事早就放了話,誰敢伸手,就打斷誰的腿,再把他全家老小都扔進渭水裡喂魚!”
王家!王長庚!
蒙毅的腦海中浮現出這個名字,眼神驟然變得銳利如刀。
他記得很清楚,扶蘇殿下在提及均田令時,曾重點說過,此舉最大的阻力便來自於這些根深蒂固的地方豪紳。
而王長庚,正是關中豪紳之首。
他們不僅敢公然威脅百姓,甚至還敢製造“民怨沸騰”的假象來對抗新政!
那些聚集在縣衙門口,哭天搶地聲稱均田令讓他們活不下去的“佃戶”,蒙毅隻看了一眼,就發現他們個個眼神精悍,手掌粗糙卻骨節分明,分明是被人豢養的打手和地痞流氓!
好一個王長庚,好一個楊慎行!
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官匪勾結,沆瀣一氣,竟將陛下的仁政變成了殘害百姓的利刃!
他們以為用這種上下堵截的法子,就能讓自己這個欽差大臣變成聾子、瞎子,最後隻能帶著一份“民心不穩,新政推行過急”的報告灰溜溜地返回鹹陽宮?
癡心妄想!
蒙毅的胸中,一股怒火正在熊熊燃燒。
陛下將關中這塊推行新政的試驗田托付於他,是何等的信任!
他若不能撕開這層黑幕,將這些國之蛀蟲連根拔起,有何麵目去見陛下,有何麵目去麵對那些在恐懼中掙紮的關中百姓!
他緩緩站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一條縫隙。
冷風如刀,瞬間灌入,吹得燈火一陣狂亂搖曳,險些熄滅。
驛站外,幾道黑影在遠處一閃而過,隨即隱沒在黑暗中。
是楊慎行派來監視他的人。
從他踏入鹹陽地界的那一刻起,他就活在無數雙眼睛的注視之下。
他的一舉一動,恐怕都會在第一時間傳到楊慎行和王長庚的耳朵裡。
正因如此,他才不能再以“欽差大臣蒙毅”的身份行事。
這個身份,如今非但不是助力,反而成了一道厚重的枷鎖,讓他無法觸及最底層的真相。
他需要聽到最真實的聲音,看到最無偽的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