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沒有絲毫減弱的跡象,反而像是被那驚天動地的雷霆徹底激發了凶性,愈發狂暴地傾瀉著天河的怒火。
鉛灰色的天幕徹底變成了墨黑,仿佛一口倒扣的巨大鐵鍋,將整個瘴氣林死死罩住。
雨水不再是線,而是仿佛凝聚成了無數道奔騰的水鞭,瘋狂地抽打著世間萬物。
密集的雨點砸落在古老的樹葉、厚實的蕨類植物以及泥濘的地麵上,發出一種混合了“劈啪”、“嘩啦”、“噗嗤”的、持續不斷的巨大轟鳴,這聲音充斥在天地之間,淹沒了其他一切雜音,形成了一種令人心悸的、單調而殘酷的白噪音。
瘴氣林內,儘管有層層疊疊、密不透風的樹冠遮擋,但積蓄已久的雨水最終還是突破了承載的極限,先是化作無數斷線的珠子從葉縫間滴落,隨即就連成了粗大的水柱,如同無數小型瀑布,從高處轟然砸下。
林間的空氣濕冷得刺骨,那原本灰綠色的、帶著甜腥腐朽氣息的瘴氣,在這狂暴雨水的衝刷和攪動下,非但沒有消散,反而變得愈發稀薄而詭異,如同被撕碎的紗幔,在林間幽暗的光線下扭曲、飄蕩。
地麵早已徹底飽和,每一個腳印都會瞬間被渾濁的泥水填滿,低窪處迅速彙聚成一片片澤國。
那條被秦軍強行開辟出的通道,沒有修築完成的部分,此刻更是泥濘不堪,新填充的土石在雨水的浸泡下變得鬆軟稀爛,如同巨大的泥潭,不斷吞噬著落下的雨水,也等待著吞噬更多的東西。
雄牛和他麾下的七萬百越戰士,就潛藏在這片狂暴雨幕與幽暗叢林的交界處,距離秦軍最外圍的警戒哨不足一裡。
他們如同蟄伏在沼澤深處的鱷魚,憑借著對環境的熟悉和身上塗抹的、與泥漿腐葉無異的偽裝,完美地融入了這片雨林地獄。
雄牛半蹲在一叢巨大的、滴著水的鳳尾蕨後麵,野牛頭骨麵具下的雙眼,死死盯著前方雨幕中若隱若現的、穿著黑色甲胄的秦軍巡邏隊身影。
雨水順著他肌肉虯結的臂膀和冰冷的骨甲不斷流淌,但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冷,胸腔裡仿佛有一團火在燃燒,灼燒得他口乾舌燥,唯有敵人鮮血才能澆滅。
時間一點點流逝,每一息都顯得格外漫長。
“快些……再快些……雨再大些!下得再久些!”雄牛在心中瘋狂地呐喊,粗壯的手指幾乎要將握著的刀柄捏碎。
作為曾經跟隨山鬼大人在瘴癘穀用類似戰術重創過朱雀軍區的頭領,他太清楚這場暴雨的意義了!
那一次,也是在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中,那些秦狗引以為傲的火槍變成了可笑的燒火棍,在潮濕的空氣裡連火星都難以點燃,最終被他們憑借悍勇和地利,如同砍瓜切菜般屠戮殆儘。
他堅信,曆史必將重演!
秦狗的那些能噴火冒煙、發出雷鳴的邪器,在這天地之威麵前,注定將淪為廢鐵!
時間拖得越久,雨水滲透得越徹底,秦狗的火器失效得就越徹底,他們的勝利就越有保障!
他甚至能想象出,當秦狗發現他們最大的倚仗變成累贅時,臉上那驚恐絕望的表情。
那將是他最甜美的戰利品!
……
反觀秦軍警戒哨方向,氣氛則顯得異常“緊繃”而“壓抑”。
一隊隊身穿黑色濕透甲胄的秦軍士兵,依舊按照既定的路線,在泥濘不堪的通道邊緣和預設的警戒區域內“忠實地”執行著巡邏任務。
他們的蓑衣和鬥笠在如此暴雨下幾乎形同虛設,冰冷的雨水無情地灌入他們的領口,順著甲葉的縫隙流淌,帶走他們本就所剩無幾的體溫。
每一個士兵都凍得臉色發青,嘴唇烏紫,身體在雨中微微顫抖。
但若有人能近距離觀察他們的眼神,便會發現那裡麵並非全是對惡劣天氣的抱怨和生理上的痛苦,更多的是一種高度警覺下的壓抑,以及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和緊張。
他們的雙腿看似因為寒冷和疲憊而微微打顫,實則肌肉緊繃,如同上緊了發條,時刻準備著爆發出最快的速度——向後逃跑的速度!
一名年輕的新兵,臉上還帶著幾分未脫的稚氣,下意識地用一塊早已濕透的麻布,緊緊捂著自己手中燧發槍的火門和藥池部位,試圖阻擋那無孔不入的雨水。
他的動作有些笨拙,眼神裡充滿了對武器失效的本能擔憂。
“喂!二狗子!你他娘的乾啥呢?!”旁邊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眼神精悍的老兵,也是他的班長,壓低聲音,沒好氣地嗬斥道,同時用眼神嚴厲地製止了他。
年輕新兵二狗子嚇了一跳,連忙鬆開手,訕訕地低聲道:“班…班長,俺…俺怕這雨把火藥澆濕了,一會…一會打不響……”
那班長瞪了他一眼,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戲謔和提醒:“蠢貨!誰讓你打響了?陛下和將軍們要的就是它打不響!你把它護得嚴嚴實實的,那些躲在林子裡的蠻子看見了,還敢衝出來嗎?咱們這戲還怎麼演?!”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二狗子眨了眨被雨水糊住的眼睛,恍然大悟,隨即臉上又露出一絲不甘和狡黠,舔了舔流到嘴邊的雨水,小聲道:“班長,俺知道了……可是…可是俺聽說,那些蠻子身上都掛著好東西,一會兒他們衝上來,俺能不能…能不能偷偷放兩槍?就兩槍!撈點戰功,回去也好跟俺們屯子裡的翠花顯擺顯擺……”
“呸!”班長聞言,差點氣笑,忍不住輕輕踢了他屁股一腳,笑罵道:“就你小子他娘的鬼精!還想放冷槍?做夢去吧!上麵早就下了死命令,為了誘敵深入,除了咱們這些當班長的,被允許在接敵時‘慌亂’地開上一兩槍,裝裝樣子,其他人,一律不許開槍!誰要是敢提前暴露了火力,壞了陛下的大計,軍法從事,砍頭都是輕的!”
看著二狗子瞬間垮下去的臉,班長又嘿嘿一笑,帶著點老兵油子的優越感,低聲道:“你小子,毛都沒長齊,就想著搶功?老子告訴你,想打槍過癮,等這仗打完,好好表現,升了官,當了班長,下次有的是機會!現在,給老子老老實實執行命令,把‘驚慌失措’、‘武器失效’的樣子給老子演像嘍!要是演砸了,看老子不剝了你的皮!”
二狗子委屈地扁了扁嘴,不敢再吭聲,隻能在心裡默默念叨:“當班長……當班長……俺一定要當班長……”
類似的對話,在秦軍前沿陣地的多個角落,以不同的形式悄悄發生著。
基層的軍官們嚴格按照計劃,約束著手下的士兵,既要保持外鬆內緊的警戒姿態,又要確保在“敵人”出現時,能演出最逼真的潰敗。
……
暴雨,這天地間最偉大的掩聲布,完美地掩蓋了叢林間一切的異動。
無論是百越人粗重的喘息、武器偶爾碰撞到樹乾發出的輕微悶響,還是秦軍士兵之間那壓得極低的交談,全都消融在了這震耳欲聾的雨聲轟鳴之中。
雄牛和他身邊的幾名頭領,側耳傾聽許久,除了雨聲,還是雨聲。
秦軍營地方向,隻有一些在雨中顯得格外微弱和遙遠的、似乎是因為天氣而發出的抱怨和嘈雜,並無任何異常調動的跡象。
“看來,秦狗還沒發現我們……”一名臉上塗著靛藍色花紋的頭領湊到雄牛耳邊,大聲喊道,才能讓自己的聲音被聽見。
雄牛重重地點了點頭,野牛頭骨麵具下的目光更加熾熱。
沒有異常,就是最好的消息!
這說明秦狗對他們即將到來的毀滅性打擊,毫無防備!
“等!繼續等!讓雨再下一陣!讓秦狗的火器徹底變成廢鐵!”雄牛低吼道,強行壓下立刻衝殺的欲望。多年的叢林狩獵經驗告訴他,耐心是成功的關鍵。
……
時間,在這種詭異的對峙中,緩慢而堅定地流逝。
一刻鐘,兩刻鐘……
對於埋伏在冰冷泥水中的百越人而言,等待是興奮而煎熬的,他們體內的殺戮欲望如同即將噴發的火山。
而對於同樣在暴雨中“堅守崗位”的秦軍士兵來說,這種等待則更加難熬。
身體的熱量在飛速流失,四肢開始僵硬麻木,更重要的是,內心開始不由自主地滋生疑慮。
“狗日的蠻子,到底還來不來了?”一個躲在臨時搭建的、不斷漏雨的草棚下的秦軍弩手,搓著凍得通紅的雙手,低聲對同伴抱怨道,“這鬼天氣,再等下去,老子沒被蠻子砍死,先他娘的凍死了!”
“誰知道呢?會不會……蠻子早就看出咱們的計策,不敢來了?或者……他們從彆的路繞過去了?”另一個士兵接口道,聲音裡帶著不確定。
“放屁!”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打斷了他,是一名蹲在角落裡的上尉連長,他瞪了說話的士兵一眼,“陛下的神機妙算,豈是你們能揣度的?百越蠻子的那點伎倆,早就在陛下預料之中!這暴雨,就是陛下為那些蠻子選好的葬身之地!都給老子打起精神來!蠻子一定會來!誰要是關鍵時刻掉了鏈子,彆怪老子軍法無情!”
被連長一訓斥,士兵們頓時噤聲,但心中的焦慮並未完全消除。
他們隻能緊緊握著手中冰冷濕滑的武器,瞪大了眼睛,透過迷蒙的雨幕,死死盯著那片幽暗深邃、仿佛隱藏著無數妖魔鬼怪的叢林。
內心深處,他們對那位運籌帷幄、深不可測的年輕皇帝陛下,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但身體的煎熬和時間的拖延,依舊在考驗著他們的意誌。
然而,這種等待非但沒有讓秦軍放鬆警惕,反而如同不斷拉緊的弓弦,讓他們的神經繃到了最緊。
所有預設伏擊位置的軍官,都不時地派出傳令兵,冒雨穿梭在各處陣地,反複確認著士兵的狀態和偽裝情況,確保一旦信號發出,便能爆發出最致命的打擊。
……
終於,在感覺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麼漫長之後,雄牛覺得時機成熟了!
暴雨已經持續了足夠長的時間,空氣中的水汽濃重得幾乎能擰出水來,他相信,即便是秦狗用油布包裹,那些邪器的火藥也早已受潮失效!
這章沒有結束,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而且,天色愈發黑暗,幾乎如同深夜,正是發動突襲的最佳掩護!
他猛地站起身,龐大的身軀在雨幕中如同一座移動的鐵塔。
他低吼著發出命令,聲音透過麵具,帶著沉悶的回響:“傳令!所有持大盾的勇士,到最前麵來!其他人,跟緊!借著這雨和天黑,摸上去!能不出聲就乾掉那些哨兵,最好!”
命令被悄無聲息地傳遞下去。
很快,一群身材格外魁梧、手持著用硬木和厚實獸皮製成的、足以抵擋普通弓箭的大盾的百越戰士,悄無聲息地彙聚到了隊伍的最前方。
這些盾牌沉重無比,但在泥濘中拖動,發出的聲音也被暴雨完美掩蓋。
在雄牛的親自帶領下,這支龐大的、如同幽靈般的軍隊,開始借著夜幕和雨幕的雙重掩護,向著秦軍警戒哨的方向,緩緩逼近。
他們如同在泥沼中蠕動的巨大蟒蛇,動作緩慢而謹慎,儘量不發出任何多餘的聲音。
雨水衝刷著他們塗滿泥漿和植物汁液的身體,衝刷著他們手中閃爍著寒光的淬毒標槍和鋸齒戰刀。
一雙雙在黑暗中閃爍著興奮與殘忍光芒的眼睛,死死鎖定著前方那些在雨中模糊晃動的黑色身影。
五十步……四十步……三十步……
距離在一點點拉近,秦軍巡邏士兵那被雨水打濕後緊緊貼在身上的黑色軍服輪廓,已經清晰可見。
甚至能隱約看到他們臉上那被凍得青紫的顏色,以及他們似乎因為寒冷而不斷跺腳、搓手的動作。
百越戰士們的心跳開始加速,呼吸變得粗重,握著武器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他們仿佛已經看到了利刃割開敵人喉嚨時,那噴濺而出的溫熱血液,與冰冷的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