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末,張宅膳廳裡的燭火跳了兩跳。
光暈漸漸收攏,映得人影在牆上拉得老長。
張勤方才吟罷那首“孩兒立誌出鄉關”,滿座靜了一瞬。
他卻不落座,隻將手中的酒杯輕輕擱在案上。
杯底碰著木頭,發出“叩”的一聲悶響。
“這詩...實非晚輩所作。”他的指尖無意識劃過案麵上未乾的酒漬。
那是他剛才趁著酒興寫下的“青山”二字,墨跡已有些暈開了。
虞世南正執壺欲為他添酒,聞言手微微一滯,壺嘴裡將落未落的酒液懸在半空。
張勤抬起頭,目光掃過在座眾人。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說出什麼緊要的事。
說來各位可能不信,這是我在夢中遇見的一位異域賢者所作。
虞世南執壺的手微微一滯:夢中?
張勤目光變得悠遠,聲音不高,卻讓每個人都聽得清楚,“先生名喚毛潤之。”
“毛潤之?”虞世南輕輕放下酒壺,取箸蘸了杯中殘酒,在案角空白處緩緩寫下這三個字。
酒痕在木紋間慢慢暈開,倒像是墨跡滲進了宣紙。
李承乾放下銀箸:“可是位隱逸之士?”
張勤搖頭,取過布巾擦拭案麵。
巾角掠過方才虞世南寫下的“桑梓”二字,那是老學士聽他吟詩時隨手記下的。
“先生並非隱士。”張勤的布巾擦到李泰畫的亭台輪廓旁,孩童腕上的銀鈴恰巧叮當作響。
“他平生所願,不過是國強民富四字。”
蘇怡正為他添酒,酒壺嘴輕碰杯沿:“妾身記得郎君提過,這位先生擅作雄渾詩篇。”
她袖中滑出個針線包,滾到案邊,線軸正好停在“立誌”二字旁打轉。
虞世南已取來紙筆,就著燭光記錄:“如此人物,當錄入詩集,列異民部。”
毛筆尖掃過硯台,濺起幾點墨星子,落在紙上像是忽然睜開的小眼睛。
“先生曾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張勤話音未落,燭花突然爆了個燈星。
李泰好奇地伸出銀匙,接住一滴將落未落的燭淚。
蠟油在匙中慢慢凝結成渾圓的珠子,映著跳動的燭光。
虞世南振筆疾書,紙頁摩擦的沙沙聲與外間傳來的更鼓聲相和。
寫到某處,他筆鋒一頓,抬頭問道:“這位毛先生,如今何在?”
張勤望著跳動的燭火,目光有些悠遠:“在那個世界,先生已不在多年。但他離去時,該是見到了想見的光景。”
老學士沉吟片刻,在紙上又添幾筆:“如此人物,埋沒鄉野實在可惜。”
“先生不求聞達。”張勤語氣誠懇,“但虞公若要收錄此詩,務必記下他的名字。這是先生應得的。”
李承乾一直靜聽,此時忽然開口:“你再仔細想想,那位毛先生可還說過什麼?”
張勤點頭:“還有幾句,晚輩一直記在心裡。”
他清了清嗓子,緩緩吟道:“為有犧牲多壯誌,敢教日月換新天。”
虞世南筆走龍蛇,將這兩句也記下。
寫罷,他對著紙上的詩句端詳良久,輕歎道:“這等氣魄,雖是夢中人物,當為這位毛君立傳。”
老學士袖口不知何時沾了墨跡,深一塊淺一塊的,恰與蘇怡指尖因常年做針線留下的痕跡相映。
張勤推開窗,晚風立即湧入,吹動了虞世南案上未乾的詩稿。
最上麵一頁被風掀起,露出末尾一行墨跡淋漓的大字
“敢教日月換新天”。